索额图脚步匆匆地踏入乾清宫东暖阁。一进门,便见玄烨正俯身于宽大的御案之上,目光灼灼,手指在一张硕大的羊皮纸上缓缓移动,口中还时不时地与身旁的裕亲王福全低语几句。那股专注与兴奋交织的气息,隔老远便能感受到。
“奴才叩见皇上,皇上万岁!”索额图压下心中的惊疑,利落地甩袖打千儿请安。
玄烨似乎沉浸其中,一时未觉。倒是裕亲王福全先抬了头,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笑容,他抬手虚扶了一下:“索相来了,快请起。皇上今日得了一幅好画,正看得入神,特召索相前来一同参详。”说着,便示意索额图近前。
索额图依言起身,快步走近御案,躬身细看。当那熟悉的辽东山川脉络、尤其是那朱笔勾勒的特殊走向映入眼帘时,他浑身剧震,瞳孔骤然收缩,几乎是脱口而出:“这图!这图是……是奴才五年前未能寻得的那一幅吗!?”
福全含笑点头,语气肯定:“正是!天佑皇上,天佑大清!此图终是到了该出世的时候了。”
索额图立刻再次躬身,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天佑皇上!天佑大清!此乃国朝之幸,万民之福啊!”
然而顷刻间,无数疑问在他心中翻腾,这图从何而来?当年他与明珠几乎将辽东翻了个底朝天也未得其踪,如今竟凭空出现在皇上手中?
这时,玄烨才仿佛刚从舆图中拔出心神,抬眸瞥了索额图一眼,嘴角噙着一丝志得意满的笑意,却故意淡化了那份狂喜,语气显得平常甚至带着点随意:“好了,三叔父,莫说这些官面上的话了。图是有了,然空有宝山图,未见真金银。接下来,该如何查实勘探,才是重中之重。”
索额图心领神会,皇上这是要立刻付诸行动了。
他压下所有疑问,立刻表现出十足的忠诚干劲,躬身道:“回皇上话,若皇上信得过老臣,奴才回府就即刻收拾东西,点齐人手,亲自往辽东去!这图上所绘虽精妙,但山川移位、水道改流也是常有之事,非得实地仔细勘测丈量,才能知道这龙脉走势今日是否依旧属实,金脉蕴藏究竟如何。”
玄烨对他的表态似乎很满意,点了点头:“嗯,事关重大,交给旁人朕也不放心。既然三叔父有此决心,那便辛苦你一趟。你这就先回去准备吧。这图……”他顿了顿,手指在舆图上轻轻一点,“朕还需再仔细瞧瞧,琢磨琢磨。晚些时候,让二哥回府时,顺道给你捎过去。”
索额图立刻应道:“嗻!奴才这就回去准备!一切所需人手物资,奴才尽快备齐。”他转向福全,拱手道:“如此,便有劳裕亲王殿下稍后屈尊,往奴才府上一坐了。”
福全摆摆手,神色亲和:“无妨,本王王府与你府上不过一巷之隔,顺路的事。索相还是早些回去拾掇要紧。此番路途遥远,事务繁杂,看要不要带上你家格尔芬一同去?年轻人正当历练,亦可为索相分忧。”他看似好意地提议。
索额图心中微动,立刻明白带上儿子既是难得的历练,也是为家族增添一份功劳与保障,当即从善如流:“王爷思虑周详!奴才遵命。皇上,王爷,奴才先行告退!”得到玄烨颔首允许后,索额图这才压下满腹的激动与疑惑,恭敬地退出了暖阁。
殿内重归寂静,只余烛火噼啪作响。
玄烨的目光重新落回舆图上,脸上的笑意淡去,变得深沉难测。他手指点了点图上连山关至险山堡一带,对福全道:“二哥,来,取上好的绢帛和笔墨来。我兄弟二人,须得将这舆图,仔仔细细地临摹上两份。”
福全闻言一怔,面露不解:“皇上,这是为何?既已决定交由索额图去办,为何还要临摹?况且,勘探之时,图纸终需展开,随行的工匠师爷们岂能不见?”
玄烨随手在那片区域一指,声音压得更低:“旁人可见,但朕不欲旁人见得原本,尤其是不欲他们见得此地的原本面貌。二哥,你来看,将这连山关至险山堡周遭的山川走势,临摹时,稍稍往西画偏那么一些……对,就是这里,河道拐弯处也给它改一改。”
福全先是疑惑,随即恍然大悟,眼中闪过惊佩之色:“皇上圣明!您是担心……”他立刻明白了弟弟的用意。
赫舍里一族世居都英额,对辽东,尤其是其老家附近的地形确实“心中有几分计较”。若原图交付,以索额图的老练,很快便能核验真伪。但若在关键位置上稍作改动……
玄烨淡淡道:“将图交予索额图时,不必将原本给他,只口述于他朕方才所指的这几处‘微调’即可。就说是朕与你反复推敲古籍,觉得此地脉象或有变迁,需按此新解去探察。他赫舍里家对此片地界本就更熟稔,听了你的口述,只会以为这是你我深入研究后的最新见解,心中只会更觉郑重,必会依此重点勘探。至于图纸,勘探队伍人多眼杂,还是用副本稳妥些。”
“到头来还是得麻烦二哥亲自走一趟了。”
这一番安排,既利用了索额图对家乡地形的熟悉来增加欺骗性,又保证了真正的核心机密只牢牢掌握在他兄弟二人手中。即便副本不慎流出或勘探队伍另有心思,错误的信息也足以扰乱任何企图。
福全心悦诚服,低叹:“皇上深谋远虑,思虑之周详,臣万万不及。”他不再多问,立即亲自取来素白绢帛和御用笔墨。
玄烨笑了笑,笑意却未达眼底:“二哥莫要夸赞了。速来一同临摹吧。这原图,”他的手指轻轻抚过那略显陈旧的羊皮纸,语气坚定,“总归是放在咱们自己手里,才最踏实。”
兄弟二人不再多言,于烛光下俯身,极其认真地将那幅关乎“国运”的舆图,一笔一划地临摹下来。只是在那份即将交予索额图的副本上,连山关至险山堡一带的山形水势,被刻意地、不着痕迹地向西偏移了寸许。
乾清宫内灯火通明,映照着兄弟二人伏案的身影,也映照着那份深沉难测的帝王心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