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低阶医官看似被斥责后噤若寒蝉的“无心之言”,如同投入油锅的一滴水,瞬间在焦灼而压抑的宫廷环境中炸开。起初只是在太医院内部窃窃私语,很快,便借着宫女太监交头接耳的渠道,悄然蔓延至东西六宫。
流言的版本在传播中被不断加工、扭曲,最终形成了一个清晰而恶毒的核心论调,太皇太后此番重病,并非寻常病症,而是被“刑克”所致!而这刑克之人,直指永和宫的钮祜禄桑宁!
传言说得有鼻子有眼:先是与桑宁和圆姐素有旧怨的叶赫那拉婉仪,在与之争执后不久便“自裁”身亡;紧接着,宫中地位最尊、曾对桑宁有所训诫的太皇太后便一病不起,且药石罔效。这不是刑克是什么?定是这钮祜禄氏命格过硬,煞气太重,专克身边尊长!更有人翻出旧账,提及桑宁父母逝世,此刻也被归咎于她的“命硬”,仿佛这一切都成了佐证她“不祥”的铁证。
这流言如同瘟疫般在宫墙内扩散,带着某种“恍然大悟”的恶意。人们总是倾向于为难以解释的不幸寻找一个简单而具体的归因,而“命硬克亲”这种玄之又玄的说法,恰恰迎合了这种心理,尤其是在太医束手无策的当下。
慈宁宫内的气氛变得更加微妙。
虽然无人敢在苏麻喇姑和玄烨面前公然提及此等无稽之谈,但宫人们伺候时愈发小心翼翼的眼神,以及彼此交换的隐晦目光,都让圆姐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她甚至发现,有一次她亲手煎好的药,苏麻喇姑在端给太皇太后前,下意识地用手指蘸了点药汁,似乎……是在确认什么?这个细微的动作让圆姐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连苏麻喇姑这般稳重的人,竟也受到了流言的影响,开始心存疑虑了吗?
玄烨再次来探病时,眉宇间的阴郁又深重了几分。他坐在榻边,看着皇玛嬷昏睡的容颜,听着她粗重的呼吸,心中的烦躁与疑虑交织。他是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之说的,身为帝王,他更相信人心和谋划。
但……婉仪刚死,皇玛嬷就病危,时间上如此巧合,而桑宁又确实身处漩涡中心,这让他无法完全置之不理。他甚至开始怀疑,这流言本身,是否就是某种针对钮祜禄家的阴谋?是叶赫那拉家的报复?还是其他政敌的手段?
他看向默默在一旁拧着冷帕子为太皇太后敷额的圆姐,她眼下乌青,神色憔悴,显然是连日劳累所致。她似乎全然未察觉外界汹涌的暗流,或者说,她察觉了,却只能以更恭顺、更沉默的姿态来应对。
玄烨心中一阵烦闷,既心疼她的处境,又被那该死的流言和皇玛嬷的病情搅得心神不宁。
永和宫内, 桑宁虽然被圆姐严令不得随意出门,但宫里的风言风语还是不可避免地钻进了她的耳朵。
“克死婉仪……克倒太皇太后……”这些字眼像毒针一样扎在她的心上。她气得浑身发抖,却又感到一阵彻骨的冰凉和委屈。她从未想过害人,太皇太后的病让她担忧,为何这一切都要算在她的头上?就因为她性子直率,容易得罪人吗?
“她们胡说!我没有!”她在东暖阁内对着绯云低吼,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太皇太后对我有恩,我怎么会克她?!这分明是有人要害我!”
绯云连忙捂住她的嘴,急得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主子!您小点声!隔墙有耳啊!如今这情形,您越辩解,别人越觉得您心虚!李主子吩咐了,让您千万忍着,一切等她回来再说!”
桑宁死死咬着嘴唇,将呜咽声堵在喉咙里。她想起姐姐的叮嘱,想起如今岌岌可危的处境,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席卷了她。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在这深宫之中,即便你什么都没做,也可能被无形的言语推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圆姐从慈宁宫回来时,已是深夜。 她身心俱疲,但看到桑宁房中亮着的灯,还是强打精神走了进去。
桑宁一见到她,立刻扑过来,抓住她的手臂,声音带着哭腔和恐惧:“姐姐!外面……外面他们都说是我克了老祖宗!姐姐,我没有!我真的没有!”
圆姐反手紧紧握住她冰凉的手,目光坚定而沉静:“姐姐知道你没有。这不过是小人构陷,落井下石的伎俩。你若此时自乱阵脚,便正中他们下怀。”
“可是……可是太皇太后若真的好不起来,他们会不会……”桑宁不敢再说下去,但眼中的恐惧说明了一切。若太皇太后真的不幸薨逝,那这“克死”太皇太后的罪名,足以让她,甚至让整个钮祜禄家永世不得翻身。
圆姐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忧虑,语气斩钉截铁:“没有可是!太皇太后洪福齐天,定能逢凶化吉!在她老人家康复之前,你一步也不许踏出永和宫,对外界流言充耳不闻。一切,有姐姐在。”
她安抚住桑宁,回到自己房中,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这“克亲”的流言,比之前下毒的指控更加恶毒,因为它虚无缥缈,无从辩驳,却能杀人于无形。幕后黑手这一招,可谓狠辣至极。
她必须想办法破局。光靠沉默和等待是不够的。太皇太后的病情是关键。只要太皇太后能好转,这流言便不攻自破。但若病情持续恶化……圆姐不敢再想下去。
她唤来春桃,声音低得几乎只有气音:“春桃,你想办法打听一下,最近太医院除了那位多嘴的医官,还有谁与宫外,尤其是与叶赫那拉府,有过接触。另外,看看能否从慈宁宫一些不起眼的粗使宫人那里,探听到最初这流言究竟是从哪个角落传出来的。”
“是,主子。”春桃深知事关重大,凝重地点头。
圆姐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紫禁城的夜晚,从未像此刻这般寒冷而漫长。太皇太后的病榻,成了没有硝烟的战场,而她必须为了妹妹,也为了自己,在这场由谣言构筑的围剿中,杀出一条生路。
对手躲在暗处,放出的冷箭却直指要害。她现在能做的,除了更加谨慎地侍疾,便是暗中寻找那放箭之人的蛛丝马迹,以及……祈祷太皇太后能够挺过这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