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姐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长春宫的。夕阳明晃晃地照在宫墙上,刺得她眼睛生疼,可她只觉得周身冰冷,如坠冰窟。那拉塔纳的话语如同魔咒,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太皇太后授意”、“为了掌控”、“一劳永逸”……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得她体无完肤。
她原以为对手是纳兰明珠,是后宫争宠的妃嫔,却万万没想到,那高高在上、看似慈祥的太皇太后,才是这一切的真正推手!为了所谓的“掌控”,她可以默许对年幼的桑宁下毒;为了消除隐患,她可以毫不留情地利用流言,要将桑宁彻底打入万劫不复之地。这宫闱的黑暗与冷酷,远超她的想象。
回到永和宫,圆姐将自己关在内室,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恐惧和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她们姐妹死得更快。现在,她知道了真相,但这真相却是一把双刃剑,稍有不慎便会先割伤自己。
直接向玄烨揭发?无异于自取灭亡。且不说她毫无实证,仅凭那拉塔纳一面之词,根本无法撼动太皇太后分毫。反而会打草惊蛇,让太皇太后有机会将她们姐妹彻底清除。玄烨会相信吗?在孝道与“怪力乱神”之间,在至高无上的皇祖母与一个妃嫔之间,他的选择几乎不言而喻。
利用这个秘密去要挟太皇太后?更是痴人说梦。那无异于将脖子主动伸到铡刀之下。
那么,剩下的路似乎只有一条——顺从。眼睁睁看着桑宁被冠上“不祥”的罪名送出宫,从此名声扫地,前程尽毁。而太皇太后,依旧稳坐慈宁宫,维持着她仁德宽厚的形象。
不!绝不!圆姐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尖锐的疼痛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她不能放弃!如果连她都放弃了,桑宁就真的完了。
她必须想办法,找到一个既能保全桑宁,又不会直接与太皇太后对抗的万全之策。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她必须尝试。
时间只剩下一天多了。
圆姐深吸一口气,重新梳理思路。太皇太后的核心目的是让桑宁“消失”在宫廷视野中,同时维持自身慈善形象。那么,如果有一种方式,既能达到让桑宁“离开”的效果,又能最大限度地保全她的名声,甚至……能反过来对太皇太后形成制约呢?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可以说是冒险的想法,逐渐在圆姐脑海中成型。
她唤来春桃,低声吩咐道:“春桃,你想办法,务必悄悄将一句话传到裕亲王福全耳朵里,但绝不能让人查到是我们永和宫传出的。就说……‘钮祜禄格格离宫与否,关乎的或许不止是慈宁宫的安宁,更是某些陈年旧事的盖子能否捂得住。’记住,只需传到,不必多言,更不必等回音。”
春桃虽不明所以,但见主子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立刻郑重应下,悄然离去。
圆姐这是在兵行险着。她在赌,赌太皇太后并非铁板一块,赌裕亲王福全作为玄烨信任的兄弟,对某些宫闱秘辛并非一无所知,也赌他作为爱新觉罗的子孙,会对可能动摇皇室声誉的“陈年旧事”心存忌惮。
这句含糊其辞的话,是一个警示,也是一个试探。如果福全能领会,或许会在玄烨面前,为桑宁争取一丝转机,或者至少,让玄烨在处理此事时,多一分顾虑。
接着,圆姐铺开纸笔,开始写信。这封信是写给宫外的姑母李佳祥青的。信中,她并未提及太皇太后之事,那太过骇人听闻,绝不能落于纸面。她只是以极其哀伤和担忧的口吻,诉说了桑宁目前的困境,以及皇上迫于压力可能要将桑宁遣送出宫的决定。
她恳请姑母,万一桑宁真的出宫,请务必动用一切力量,在宫外护她周全,并且,无论如何,要保住桑宁的尊严和体面,绝不能让“克亲”的污名坐实。这封信,是未雨绸缪,是为最坏的情况做准备。
做完这一切,圆姐感到一阵虚脱。她能做的,似乎只有这些了。剩下的,只能等待,等待裕亲王那边的反应,等待太皇太后的病情变化,等待玄烨最终的决定。
慈宁宫内, 气氛依旧凝重。太皇太后在昏迷了一日后,终于再次短暂清醒,虽然依旧虚弱,但眼神恢复了一丝清明。苏麻喇姑小心翼翼地将宫内外的情况,包括前朝谏言、后宫流言,以及玄烨的焦虑,都简要地禀报了她。
太皇太后听完,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并未立刻表态。她久经风浪,深知流言可畏,但也明白物极必反的道理。过了许久,她才用极其微弱的声音对苏麻喇姑道:“告诉皇帝,哀家老了,病榻之前,不想再听到那些污糟事,扰了清净……”
这话看似什么都没说,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她既没有为桑宁说话,也没有催促玄烨尽快处理,只是表达了自己需要清净。这模棱两可的态度,反而给玄烨留下了一丝权衡的空间。
而裕亲王福全,在接到那句没头没尾的传话后,独自在书房沉思了许久。他隐约猜到了这话背后的深意,涉及的可能是不愿被提及的宫闱旧怨。
他权衡再三,最终在玄烨又一次为太皇太后病情忧心忡忡时,委婉地提了一句:“皇上,钮祜禄氏之事,关乎格格清誉,亦关乎皇家颜面。如今太皇太后病中需静养,是否……暂缓处置,待老祖宗凤体康愈后再行定夺?以免……节外生枝。”
玄烨看了福全一眼,眼中闪过一丝疑虑。福全这话,似乎意有所指。“节外生枝”?是指流言,还是指别的什么?
最后一日, 期限已至。
玄烨再次来到永和宫。他的脸色依旧沉重,但眼神中少了几分之前的决绝,多了几分复杂的犹豫。
圆姐没有哭诉,也没有再恳求,只是安静地行礼,然后默默地为他奉上茶。
玄烨看着她平静却难掩憔悴的面容,想起福全那句“节外生枝”,又想起皇玛嬷那句“不想听到污糟事”,心中天人交战。
他既担心皇玛嬷的安危,又被那“克亲”的流言搅得心烦意乱,同时,一种莫名的愧疚以及疑虑,也在悄然滋长。
他沉默了许久,最终疲惫开口:“圆姐儿……三日期限已到。”
圆姐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屏住了呼吸。
玄烨看着她,缓缓道:“皇玛嬷今日精神似乎稍好了一些……朕……朕再给她老人家,也给你和桑宁……两日时间。”
他没有说收回成命,也没有说坚持送桑宁出宫,而是选择了……拖延。
“若这两日内,皇玛嬷凤体能有起色,此事……便再从长计议。若……”他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
这额外的两日日,是转机,也是更煎熬的等待。但对于圆姐而言,这已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她立刻躬身:“臣妾……谢皇上恩典!臣妾定当日夜为太皇太后祈福!”
送走玄烨,圆姐靠在门框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第一关,暂时熬过去了。
太皇太后的病情,依旧是悬在桑宁头顶的利剑。而她,必须在这宝贵的两日里,找到那把能真正解开死结的钥匙。那钥匙,或许就藏在太皇太后病情的真相里,或许,就藏在当年那场中毒事件的更多细节之中。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了那座森严而神秘的慈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