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抚的信虽已送出,圆姐心中却始终记挂着桑宁。她太了解自己这个妹妹了,心思单纯,爱憎分明,情绪都写在脸上。光凭几封书信里冷静的道理,怕是难以真正扑灭她心中那团因屈辱和不甘而燃起的熊熊怒火,反而可能让她觉得姐姐不够理解她的处境,从而更加孤愤难平。思前想后,权衡再三,圆姐决定还是得亲自去一趟慈仁宫,当面看看情况,才能真正安心。
次日,圆姐寻了个稳妥的时机,先去禀明了太后,以天气转凉、给妹妹桑宁送些新制的秋日衣物和用度为理由,得到了太后的允准。随后,她便带着春桃和两个捧着厚实包袱的小宫女,踏入了慈仁宫的地界。
慈仁宫比永和宫更为僻静,庭院中古木参天,少了些许匠气,多了几分庄严肃穆。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偶尔能听到从佛堂传来的、规律而沉闷的木鱼声。
太后身边的宫女一早便传了话来,说太后娘娘已前往慈宁宫陪伴太皇太后,让圆姐不必特意去请安,自行去偏殿探望桑宁格格便是。于是,圆姐谢过传话的宫人,径直朝着桑宁所居的偏殿走去。
桑宁所居的偏殿更是冷清。圆姐扶着春桃的手走进去时,只觉得一股清冷之气扑面而来。只见桑宁穿着一身半旧的月白旗装,身上毫无佩饰,脸上也未施半点脂粉,头发更是简单地挽了一个髻,用一根素银簪子固定着。
她正背对着殿门,临窗坐在一张书案前,低着头,一笔一划,极其缓慢地抄写着佛经。秋日略显苍白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照在她单薄得有些伶仃的背影上,竟透出一种圆姐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萧索与沉寂。
“宁儿。”圆姐压下心头的酸涩,放柔了声音,轻轻唤道。
桑宁执笔的背影猛地一僵,随即迅速地回过头来。当看清来人是圆姐时,她那双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眸瞬间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但这光芒只持续了一瞬,便被更浓重的委屈、愤怒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情绪覆盖。
她“啪”地一声丢下笔,也顾不得墨汁溅到了刚抄好的经卷上,几步就冲了过来,一把紧紧抓住圆姐的手,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嘴唇哆嗦着,还未说出一个字,眼泪便已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姐姐!你终于来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极力地压抑着,生怕被殿外值守的太监宫女听了去,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他们……他们怎么能让东珠那个丫头入宫!她算个什么东西!一个庶出的,也配代表我们钮祜禄家?这不是在打我的脸吗?!”
圆姐反手握住她冰凉的手,拉着她在榻上坐下,示意春桃等人将东西放下后去门外守着。
“你的信我收到了。”圆姐拿出帕子,轻轻替她擦拭着脸上纵横的泪痕,“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觉得屈辱,不甘心。姐姐都明白。但事已至此,光是在这里生气,除了气坏自己的身子,又能有什么用呢?”
“那我该如何?难道要我笑着欢迎她不成?”桑宁激动地甩开帕子,“姐姐,我一想到她要顶着钮祜禄家的姓氏,在宫里招摇,我就……我就恨不得立刻冲出去……”她后面的话没有说出口,但那咬牙切齿的神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恨不得什么?”圆姐打断她,语气严肃起来,“宁儿,你忘了你是因为什么才来到这里的吗?不就是因为你之前太过冲动,沉不住气,才着了别人的道吗?!你若此时再生事端,被太皇太后或是皇上知晓你竟容不下自家姐妹,甚至公然憎恶新入宫的格格,他们会如何想你?钮祜禄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桑宁被问得一噎,脸色白了白,却仍倔强地别过头去。
圆姐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中也是不忍,轻轻叹了口气,语气放缓了些,带着循循善诱的意味:“姐姐知道你委屈。但你要明白,东珠入宫,无论你愿不愿意,她在外人眼里,就是你的妹妹,是钮祜禄家的一份子。她若行差踏错,损的是整个钮祜禄家的声誉,连带着你也要受累。反之,她若安分,于家族而言便是助力。你如今被困于此地,更要懂得借力打力,而不是凭空给自己树敌。”
桑宁沉默着,手指紧紧绞着衣角,显然内心仍在进行着激烈的挣扎和斗争,但圆姐的话,她显然是听进去了一些。
“再者,”圆姐倾身向前压低声音,“你当真以为,太皇太后选中东珠,仅仅是因为她沉静?这后宫之中,最不缺的就是性情温顺的格格。老祖宗此举,未必没有试探你我,试探钮祜禄家的意思。你若反应过激闹将起来,岂不是正中下怀?”
这番话如同冷水浇头,让桑宁发热的头脑稍微冷静了一些。她抬起泪眼,茫然地看着圆姐:“那……那我该怎么办?难道就这么认了?”
“不是认,是忍,是等。”圆姐握住她的手,目光坚定,“你如今最要紧的,便是在这里静心养性。做出真正悔过、潜心向佛的样子来。让太皇太后和皇上看到你的改变。至于东珠……且看她是个什么成色。若她是个安分的,你便当多个名义上的妹妹,于你无损;若她是个不安分的……”
圆姐眼中闪过一丝冷光:“你要知道,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里,一个无宠无势、又无嫡亲姐妹扶持的庶女,单凭她自己,能掀起多大的风浪?只怕到时候不用你我动手,自有旁人容不下她。你何苦急着去做这个恶人,平白惹一身骚?”
桑宁怔怔地听着,似乎有些明白了。她性子虽直,却不傻,经圆姐这般抽丝剥茧地分析,也知眼下冲动是最不智的选择。
“姐姐,我晓得了。”她低下头,声音闷闷的,“我会忍着,我会好好抄经……可是姐姐,你要常来看我,我一个人在这里,快要闷死了,也……也害怕。”
看着她这副脆弱又强装坚强的模样,圆姐心中酸软,伸手轻轻将她揽入怀中,拍着她的背安抚道:“放心,姐姐会的,只要找到合适的机会,一定常来看你。你好好的,姐姐在外面,才能安心筹谋,想办法让你早日离开这里。”
姐妹俩又说了一会儿体己话,圆姐仔细问了她的饮食起居,确认无人敢怠慢,这才稍稍放心。临走时,她再三叮嘱桑宁务必沉住气。
从慈仁宫出来,圆姐的心情并未轻松多少。安抚住了桑宁只是第一步,那新亮相的两位格格,才是眼前最大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