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甲虫退去后留下的,并非胜利的松懈,而是一种更深沉、更粘稠的疲惫与绝望,如同渗进混凝土缝隙的冰血,凝固在每个人的心头。
基座内弥漫着烧焦蛋白质与冰冷血腥混合的怪异气味,地面上冻结的蓝色血渍和人类暗红色的血冰交错,形成一幅残酷的抽象画,触目惊心。伤员的呻吟声虽然被竭力压抑,却像冰冷的针,一下下刺在每个人的神经上。凯拉和那位略懂医术的母亲正用所剩无几的医疗物资进行紧急处理,止血凝胶在接触到伤口的瞬间几乎就失去了活性,低温让一切都变得效率低下,每一次清创和包扎都伴随着伤员压抑的痛苦抽气和施救者颤抖的手指。
但比伤员更令人心悸的,是寂静中弥漫的另一种“流失感”。
阿灼蜷缩在角落里,双臂紧紧抱住膝盖,下巴抵在膝头,试图用这种最原始的姿势锁住体内最后一点温度。与冰甲虫的战斗,尤其是最后那几道凝实却短暂的火线,几乎抽干了他。这不再是之前那种使用能力后的普通疲惫感,而是一种……“空洞”。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体内那些被称为pSh粒子的存在,或者说,是感受到它们的“缺席”。那曾在他血脉中流淌、在危机时刻回应他呼唤的微弱暖流,此刻变得极其稀薄,如同即将熄灭的余烬。随之而来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虚弱,不仅仅是肌肉的无力,更是一种源自细胞层面的衰竭感,仿佛他生命的基础正在崩塌。外界的严寒不再仅仅是皮肤的感受,它正透过这力量的“空洞”,毫无阻碍地侵入他的骨髓、他的脏腑,带来一种连思维都要被冻结的冰冷钝痛。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跳声变得遥远而缓慢,仿佛也被这内部的寒冷所迟滞。
他尝试像以前一样,在脑海中勾勒那跳跃的火焰,试图感应粒子的回应,但得到的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和一阵剧烈的眩晕。他甚至连指尖冒出一丝火星都做不到了。现在那里只有麻木和冰冷。
“我……我感觉不到了……”阿灼抬起头,嘴唇干裂,脸色在环境监测仪的冷光下苍白得吓人,眼神里充满了力量丧失后的茫然与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自身存在的恐惧,“那些‘火花’……它们好像……快熄灭了。” 他的声音沙哑、微弱,带着一种被掏空后的虚浮感。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正在处理伤口的凯拉动作一顿。她抬起头,看向阿灼,镜片后的眼神无比凝重。她快步走过来,不顾阿灼轻微的抗拒,用便携扫描仪对准了他。屏幕上的数据显示,他体内的生物电活动和热辐射水平已跌至谷底,远低于正常值,甚至比普通幸存者还要低。
“pSh粒子活性浓度低于仪器可探测阈值……生物能量场强度微弱……”凯拉低声念出冰冷的数据,心也一直沉到了谷底。她知道使用这种能力必然伴随着代价,却万万没想到,在地表消耗会如此恐怖,而自然的恢复过程又如此缓慢,近乎完全停滞。“不是熄灭,是过度透支后的‘强制休眠’或者说……‘阶段性枯竭’。你需要时间,阿灼,更需要……特定的、高效的能量补充。” 她强调了“特定”二字。
“能量”这个词,像一块被冰封的巨石,投入本就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水面,激起了更大、更冰冷的涟漪。
几乎就在凯拉话音落下的同时,负责清点装备和剩余物资的技术员发出了带着绝望哭腔的报告,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尖锐地回荡:“凯拉技术官……能量电池……满电电池只剩三块了!其他的,在昨晚的战斗高负荷输出和维持环境监测仪、面罩加温系统基本运行后,电量都掉到了百分之二十以下的危险红色区域!照这个消耗速度,我们连维持最基本的面罩空气加温功能都撑不过明天晚上!到时候……”
恐慌如同实质的寒气,再次无声却迅猛地蔓延开来,扼住了每个人的喉咙。面罩加温失效,意味着他们的肺部将毫无缓冲地直接暴露在零下近百度、干燥且充满微尘的冰冷空气中,那将是几分钟内就能导致肺泡永久性冻伤、出血乃至窒息的酷刑,比任何刀剑都来得更快、更无情。
巴顿沉默地检查着自己的武器。他那把改装步枪的能源指示器闪烁着红光,显示剩余能量不足百分之十五。液压义体的运作也明显比平时迟缓了一些,关节处发出干涩的摩擦声。他沉声道:“能量武器续航大幅缩短,义体效能下降百分之二十。常规武器……”他看了一眼那支差点冻栓的步枪,“可靠性无法保证。”
能量焦虑,像一张无形却无比坚韧的、冰冷的网,将所有人紧紧缠绕,越收越紧。个人的超自然力量,团队的科技装备,这两大他们曾经或多或少依赖的生存依仗,在短短一夜之间,同时亮起了刺眼的、代表危机极限的红灯。
凯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的大脑飞速运转,过滤着所有已知信息。庇护所的能源体系(已毁灭)、“摇篮”的量子态维持(遥不可及)、“母亲”的行星引擎(未知且遥远)……这些都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了基座外那片被晨曦微光勉强照亮的、苍白死寂的世界。
“我们必须找到替代能源。”凯拉的声音斩钉截铁,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不能再被动等待了。”
她站起身,走到那破损的缺口处,凛冽的寒风立刻灌了进来,让她打了个寒颤。她指着外面:“旧世界依赖化石能源和太阳能,但全球冰封,前者被深埋,后者……”她抬头看了看那依旧被厚重云层和诡异大气效应笼罩、透不下多少真实阳光的天空,“效率低得可怜,而且不稳定。”
她的目光扫过远处被冰封的废墟,以及更远方那片在黎明微光中显现出轮廓的、崎岖的山脉。
“但是,根据旧时代的地质资料和‘摇篮’碎片信息显示,这片区域在冰封前,存在过活跃的地质活动。地热……这是我们最现实,也可能是唯一的选择。”她看向巴顿,“巴顿队长,我们之前发现的那个小型地热口,距离这里有多远?”
巴顿回忆了一下侦察时的路线:“直线距离不超过三公里。但需要穿越一片冰裂谷地带,地形复杂,昨晚的遭遇证明那里并不安全。”
“再危险也得去!”一位受伤较轻的护卫队员激动地喊道,“没有能量,我们全是等死!”
“没错!去找地热!”
求生的欲望压倒了恐惧,人群躁动起来。
凯拉抬手压下议论:“我们不能所有人都去。伤员需要照顾,这里也需要人留守。”她看向巴顿,“巴顿队长,请你再带一队人,轻装简行,前往地热口确认情况,评估是否具备临时利用或建立前哨站的可能。如果可能,采集一些活跃的地热样本或者……蕴含热能的矿物回来。”
她又看向阿灼,眼神复杂:“阿灼,你留下。你现在的情况,不适合长途跋涉。而且……”她顿了顿,“你身上那块金属,昨晚似乎……产生了某种我们不了解的作用。我需要时间研究它。”
阿灼默默地点了点头。他清楚自己现在的状态,跟着去只会是累赘。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金属块,它冰冷而沉寂,与昨晚那奇特的共鸣判若两物。
巴顿没有异议,立刻开始挑选同行的队员。这一次,他选择了体力最好、装备最齐全的三个人。
就在巴顿小队准备出发,人群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们身上时,凯拉悄悄将阿灼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
“阿灼,听着,关于你的力量……pSh粒子。根据我的分析和‘摇篮’泄露资料的暗示,它本质上是一种极其特殊的、能够桥接意识与物质的能量载体和微观操控媒介。它的枯竭,不仅仅是你感觉到的‘空虚’,更意味着你身体这个独特的‘生物容器’里,储存的特定‘燃料’已经耗尽。”
她的语气带着科学家惯有的探究精神,但也混杂着一丝面对未知领域的不确定,“理论上,既然是能量,它就应该是可以补充的,就像耗尽的电池可以寻找合适的电源进行充电。但问题的关键在于,为pSh粒子‘充电’所需的能量源……绝不仅仅是普通食物转化而来的生物能。‘摇篮’核心的设计图显示,维持那种宏观量子相干状态,需要特定的高维能量场灌注,或者……某种极其精密的基频共振来激发和锁定。我高度怀疑,你体内的粒子,其激发和补充机制,也需要类似性质的、超越常规物理层面的‘刺激’或‘共鸣’,而不仅仅是普通的热量或者化学能。”
她意味深长地、几乎是凝视般地看了一眼阿灼放着那块金属块的口袋,仿佛能穿透布料看到其本质:“昨晚,它和‘星火’导航仪之间产生了定向能量流,甚至间接影响了那些对能量异常敏感的冰甲虫……这之间一定存在某种我们尚未理解的能量拓扑学关联。在我们找到并利用稳定地热源之前,那或许是远水。而眼下,或许,尽快尝试解开这块‘钥匙’的秘密,理解它与你和‘星火’之间的联系,才是为你自身‘充电’、恢复力量的最直接、最关键的途径。”
阿灼彻底怔住了,瞳孔微微放大。他从未想过,自己这被视为“异常”的力量,竟然还可以像机器一样从外界“补充能量”。凯拉的话,如同在他漆黑一片、冰冷彻骨的内在世界里,划亮了一根微弱却方向莫测的火柴,为他打开了一扇新的、却更加迷惘、更加深邃的大门。
能量焦虑,此刻不再仅仅关乎整个团队的生存续航,更直接而残酷地关乎他自身存在的根基和意义。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依旧微微颤抖、冰冷彻骨、连一丝火星都无法唤起的手,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与这片冰封死寂世界的抗争,不仅仅是外在的、与严寒和怪物搏斗的生存之战,更是一场发生在自己身体内部、关乎能量存续与补充的、更加隐秘而至关重要的战争。
巴顿小队的身影,最终消失在了基座外那片苍白的、缺乏温度的晨光与巨大废墟投下的阴影之中,他们带着全队最后的希望和赌注,义无反顾地走向危险,去寻找那颗冰封星球深处或许尚存一息的、大地的微弱脉搏。
而在这冰冷、死寂、弥漫着焦虑的基座之内,阿灼缓缓握紧了口袋里那块依旧冰冷、毫无反应的金属块,感受着其坚硬的棱角硌着掌心,开始了另一场更加孤独、更加不确定、更加向内深入的探索
寻找能够重新点燃自身,
那缕维系希望微光的,
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