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午后的阳光，带着新年的清澈与一丝告别的微凉，透过酒店落地窗的纱帘，斜斜地切割在房间地毯上。清绾拉上行李箱拉链，发出清脆的声响。空气里还残留着昨夜电影院的爆米花甜香，以及属于武朝阳的、干净清冽的气息。床头柜上，那张写着【楼下等你】的便签纸，被她小心地收进钱包夹层。
武朝阳推门进来时，正看到她对着合上的行李箱微微出神。他没说话，只是走过去，很自然地接过她手中沉甸甸的箱子，另一只手牵住她微凉的手，紧紧攥在手心，塞进自己羽绒服温暖宽大的口袋里。
“都好了？”他低头问，声音带着刚睡醒的微哑。
“嗯。”清绾点头，手指在他口袋里蜷了蜷，汲取那份熟悉的暖意，“你呢？背包都检查了？”
“一个包，都在身上了。”他紧了紧握着她的手，牵着她走出房门。行李箱滚轮在走廊地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去高铁站的路途不长，出租车内却格外安静。两人依偎在后座，十指紧扣，目光偶尔交汇，又各自转向窗外飞逝的街景。洛阳城的新年装扮在午后的阳光下鲜艳夺目，红灯笼、彩旗，处处透着喜庆。然而这份喧闹，此刻却衬得车内的沉默里多了几分即将分离的眷恋。清绾将头轻轻靠在他肩头，感受着他平稳的呼吸和透过衣料传来的温热，像汲取最后一点暖意的雏鸟。
洛阳龙门站人流如织，喧嚣鼎沸。武朝阳一直把她送到安检通道入口的黄色警戒线前。他把行李箱的拉杆稳稳地塞进她手里，又从自己脖子上解下那条柔软的深灰色羊绒围巾，带着不容拒绝的温柔，一圈圈仔细地缠绕在她纤细的脖颈上，动作轻柔得像在包裹一件易碎的珍宝。
“车上冷气足，裹好。”他仔细地掖好围巾末端，确保把她小巧的下巴和半张脸都护在温暖的羊毛里，只露出一双水盈盈的、此刻微微泛红的眼睛。围巾上瞬间浸满了他的体温和干净好闻的气息，像一个温暖的拥抱将她包裹。
“那你呢？”清绾瓮声瓮气地问，声音闷在围巾里。
“我没事，回学校就几步路。”他笑了笑，抬手，指腹轻轻拂过她围巾边缘露出的、微凉的脸颊，眼神深邃得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吸入眼底，“周末，等我。”
“嗯！”清绾用力点头，努力压下喉咙里涌上的酸涩，“你…回去也小心。”
“到了发消息，报平安。”他看着她，目光沉沉，像要将她的身影刻进心底。
广播里响起清晰而冰冷的检票提示音。武朝阳轻轻推了推她的后背：“去吧，别误了车。”
清绾拖着行李箱，一步三回头地走向安检口。每一次回头，都能看到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如同沉默而坚定的礁石，稳稳地立在汹涌的人潮中，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穿越所有喧嚣与距离。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安检通道拐弯处，再也看不见，她才感觉眼眶终于忍不住湿热起来。围巾上的暖意和属于他的气息，成了这趟归途最坚实也最温柔的依靠。
* * *
回到北京，格子间里的键盘敲击声、电话铃声、冗长会议构成了白日的背景音。时间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然而每当夜幕降临，城市的霓虹亮起，回到安静的小窝，手机屏幕亮起那个熟悉的名字，冰冷的屏幕便瞬间被无形的电波注入了暖流。千里之外的洛阳，触手可及。
“今天感觉像被轮番轰炸，开了三个会，邮件堆成山。”清绾陷在柔软的懒人沙发里，赤脚踩在地毯上，抱着巨大的胡萝卜抱枕，对着手机话筒抱怨，语气里却带着一丝不自觉的依赖。
“听着就累垮了，”武朝阳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刚下晚自习的淡淡疲惫，但更多的是听到她声音时的松弛笑意，“晚上必须吃点好的，不许再啃沙拉对付。”
“知道啦…点了份热乎乎的云吞面。”清绾戳了戳抱枕的“叶子”，“你呢？今天课业重不重？”
“上午满课，下午小组讨论跨境支付风险那个头疼案例，吵得我脑壳嗡嗡响。”他抱怨着，声音却透着年轻人特有的活力，“不过总算把几个刺头说服了，方案框架定下来了。”
两人分享着各自一天里最琐碎真实的日常：午餐食堂新窗口谜之口感的“创新菜”、地铁上遇到的用超大音量刷短视频的乘客、同事分享的老板最新冷笑话、室友半夜打游戏激动到踹床板的惊天动地……话题没有边际，像涓涓流淌的小溪，却充满了烟火气的温度。清绾尤其喜欢听他讲学校里的事，那些生动鲜活的细节——教授标志性的口头禅“同学们，这个点很关键！”，图书馆抢座引发的“血雨腥风”，篮球场上他一个漂亮的三分绝杀——让她仿佛也置身于那个充满荷尔蒙和书卷气的校园，感受着他生活的脉搏和温度。
这天晚上，电话那头除了武朝阳清晰的声音，还隐约传来室友张博标志性的大嗓门，背景音里混杂着激烈的游戏音效和键盘的噼啪声。
“……我靠朝阳！你这破显卡是祖传的吧？刚才那波关键团战卡成连环画了！对面法师大招特效糊得跟打翻的调色盘似的！这还玩个der！”张博的声音带着恨铁不成钢的咆哮，穿透力极强。
“闭嘴，菜是原罪，别甩锅给硬件。”武朝阳的声音带着点无奈的笑意，显然是对着室友的方向，随即又转向话筒，清晰了些，“别理他，日常操作下饭怪设备。”
“显卡……带不动了？”清绾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轻声问。
“嗯…”武朝阳的语气很随意，带着点男生对电子设备性能不足的习以为常，“老伙计了，服役好几年，带现在的3A大作确实有点力不从心，掉帧卡顿是常事。凑合玩玩呗，反正就图一乐，打发时间。”
清绾沉默了两秒，指尖无意识地绕着胡萝卜抱枕的“叶子”。她清晰地想起他在洛阳酒店单人沙发里打游戏时的样子——眉头微蹙，眼神锐利专注，指尖在手机屏幕上快如闪电地点击、滑动，那份沉浸其中的锐气和神采，让她心动。她不喜欢他“凑合”，尤其不喜欢他因为“图一乐”、“打发时间”就委屈自己。
“给你换一个吧。”她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平稳，带着一种自然而然的决定，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
电话那头明显顿了一下，连背景音里噼里啪啦的键盘声似乎都停滞了半拍。
“不用！”武朝阳立刻拒绝，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真不用，清绾！我打游戏就是消遣，放松一下，又不是靠它吃饭。花那钱干嘛？别买，听见没？这事没商量。”他难得用上这样严肃甚至有点急的口吻，透着坚决的底线。
清绾能清晰地想象出他此刻蹙着眉头、一脸“这事绝对不行”的表情。她没跟他争辩，只是轻轻地、顺从地“嗯”了一声。但心里那个念头却像一颗坚韧的种子，悄然落地生根。会给你换的，但不是现在，等个合适的时机。她在心里默默补充。
周五的夜晚，一周的疲惫似乎都在听到彼此声音的那一刻得到了温柔的熨帖。这是他们雷打不动的“充电”时间。
“明天周六了，”武朝阳的声音带着周末将至的轻松和隐隐的期待，“你买的下午那趟高铁，三点零五发车对吧？我算过了，大概六点四十能到洛阳龙门站。想吃什么？烤鱼？”他记得她上次离开时，看着学校后街新开的那家“巫山烤鱼”招牌，眼睛亮晶晶地说“下次来一定要尝尝”。
“好呀！”清绾的声音瞬间雀跃起来，像被点亮的小灯泡。但喜悦的光芒刚亮起，一丝微妙的预感就像小虫子般爬了上来，“不过…”她顿了顿，试探着问，“你明天晚上…是不是有事？”心里已经有了隐约的答案。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那短暂的安静里充满了歉疚。
“嗯…”武朝阳的声音低了些，带着点难以启齿，“我们导员，就是班主任，刚在班委群里通知，明天晚上要请我们几个班干部吃饭。说是学期末小聚，顺便聊聊下学期的一些工作安排和活动策划。”他顿了顿，语气满是无奈和歉意，“实在推不掉…你知道的，导员平时对我们挺照顾……”
清绾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捏了一下，泛起一阵小小的、失落的酸胀。这意味着，明天那个好不容易盼来的相聚夜晚，那个她跨越几百公里风尘仆仆抵达的夜晚，他又无法陪在她身边了。短暂的相聚时光，被硬生生切掉了一块。
但她很快深吸一口气，将那股小小的委屈压了下去，声音努力保持着轻快和理解：“哦，导员请客啊，那肯定要去！师生联络感情，谈正事，应该的。”她甚至弯了弯嘴角，尽管电话那头的他看不见。
“对不起啊清绾，”武朝阳的声音充满了浓浓的愧疚，像做错了事的孩子，“真的对不起。我保证，周日！周日我一早就去找你！一整天都归你！我们去老城逛逛，吃你想吃的，或者去看电影，都行！你想干嘛就干嘛！”
“好啦好啦，”清绾打断他，不想让他陷入自责，“没事的，真的。你明天好好跟导员吃饭，好好聊工作。周日…我们有的是时间。”她顿了顿，还是忍不住流露出一丝小小的期盼，“那你…周日早点来？”
“一定！”武朝阳立刻保证，语气斩钉截铁，带着郑重的承诺感，“我坐最早一班地铁去高铁站，坐最早一班高铁！你多睡会儿，养足精神，等我到了酒店叫你。”
“好。”清绾终于弯起嘴角，心里那点被切掉的失落，被他的郑重承诺和“最早一班”的急切熨帖了大半。
* * *
周六下午，G671次高铁准时抵达洛阳龙门站。
清绾随着人流走出车厢，踏上站台。冬日的寒气夹杂着旅途的尘埃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地拢紧了身上厚厚的羽绒服，拉高了衣领。目光急切地在接站的人潮中搜寻。
几乎就在她抬眼的瞬间，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便精准地闯入了视线。武朝阳穿着那件她上次视频时夸过“显得人特别精神”的深蓝色羽绒服，衬得他肩宽腿长，在涌动的人潮中像一棵挺拔的白杨，格外醒目。他显然也看到了她，脸上瞬间绽开明朗得晃眼的笑容，大步流星地朝她走来，行李箱的滚轮在光滑的地面上发出轻快的声响。
“路上顺利吗？冷不冷？”他几步就跨到她面前，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小挎包，另一只手习惯性地想去牵她，目光扫过周围密集的人群，动作顿了一下，改为用手背快速而亲昵地碰了碰她冰凉的手背，随即又把她羽绒服的帽子往上拉了拉，盖住她被风吹乱的发顶。
“顺利，车上暖气足，不冷。”清绾笑着摇头，目光落在他崭新的、合身的羽绒服上，心里甜滋滋的，像化开的蜜糖，“衣服穿着真好看。”
“你说好看，必须得穿着来接你。”武朝阳挑眉，带着点小得意，“走，饿了吧？烤鱼店的位置我订好了，直接过去！”
那家名为“巫山烤鱼”的店里人声鼎沸，热辣鲜香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们被领到靠窗的位置。不一会儿，一大盘铺满了红艳艳辣椒、青翠花椒和各式配菜的热腾腾烤鱼便被端了上来，汤汁在特制的烤盘里咕嘟咕嘟翻滚着，香气霸道地占领了每一寸空气。武朝阳细心地帮她挑去鱼刺，把最嫩滑少刺的鱼腩肉和浸满汤汁的豆皮、魔芋夹到她碗里。两人一边吃着热辣过瘾、滋味十足的烤鱼，一边低声聊着这一周各自发生的趣事和琐碎，仿佛要把分离几天的空白都用这温暖的食物和亲密的低语填满。店里喧嚣的背景音，此刻也成了他们小世界最热闹温馨的伴奏。清绾的脸颊被热气熏得微红，额角渗出细小的汗珠，心里被美食和眼前人的陪伴塞得满满的。
吃完饭，夜幕已完全降临。武朝阳拖着两人的行李箱，送清绾去她提前订好的、离他学校不远的一家快捷酒店办理入住。房间不大，但干净整洁，暖黄的灯光营造出温馨的氛围。窗外，能看到远处洛城大学校区的点点灯火和更远处城市璀璨的霓虹。
“我得回去了，”武朝阳看了看腕表，导员约的聚餐时间快到了，他脸上带着明显的不舍和歉意，“聚餐的地方离学校有点远，得提前出发。你晚上自己…锁好门，关好窗，早点休息。别等我消息，聚餐结束可能很晚了。”
“知道啦，放心吧，我又不是小孩子。”清绾把他送到房间门口，努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轻松自然，“你好好吃饭，少喝点酒。跟导员好好聊。”
“嗯。”武朝阳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抬手，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指尖带着不舍的温度，“明天见。”
“明天见。”清绾看着他转身走向电梯的背影，挺拔而利落，直到电梯门缓缓合上，将他身影吞没，走廊里恢复寂静，她才轻轻关上了房门，落下锁链。
“咔哒”一声轻响，房间里瞬间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刚才烤鱼店里的烟火气、谈笑风生的热闹、他身上传来的温暖气息，仿佛被这扇门彻底隔绝在外。清绾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街道上川流不息的车灯汇成流动的光河，远处属于他校园的灯火静谧而遥远。心里那点被美食和相聚短暂压下的失落感，此刻如同退潮后又悄然涨起的海水，慢慢涌了上来，带着微凉的咸涩。
理智上，她完全理解。导员的聚餐，班干部的身份，学期末的工作安排，这些都是他生活里重要的、无法推脱的一部分。他需要在那里。可情感上，想到自己跨越山水而来，好不容易盼来的相聚夜晚，却要独自一人守着这间陌生的、空荡荡的房间，窗外是别人的万家灯火，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单和委屈便悄然蔓延开来，像藤蔓缠绕住心脏。
她叹了口气，用力甩甩头，想把那点矫情的小情绪甩出去。打开平板电脑，点开一部收藏了很久、评分很高的治愈系日剧，把音量稍微调大，试图让剧集里温馨的日常对话和轻柔的配乐填满房间的寂静。她去浴室洗了个长长的热水澡，换上带来的柔软舒适的家居服，把自己塞进虽然干净但略显单薄的酒店被子里，抱着平板继续看。
剧情温暖，节奏舒缓，男女主角之间细水长流的感情描绘得细腻动人。但看着看着，清绾的眼皮却开始不受控制地打架。白天的奔波、烤鱼的热辣带来的满足后的慵懒、心底那丝挥之不去的期待落空而产生的疲惫感，以及被子里逐渐升腾的暖意，共同编织成一张温柔的网，将她缓缓拖入梦乡。平板电脑还亮着，男女主角的对话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执着而清晰的手机铃声，像一根细针，猛地刺破了沉沉的睡意。
清绾迷迷糊糊地从被子里伸出手，在床头柜上摸索着，指尖碰到冰凉的手机屏幕，眯着眼看清来电显示——是武朝阳。
她清了清有些干涩的嗓子，接通电话，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和刚醒的沙哑：“喂…？”
“清绾？”武朝阳的声音从听筒传来，背景音很安静，似乎是在室外，带着冬夜特有的清冽感，“在干嘛呢？给你发了好几条消息都没回。”
“我…”清绾揉了揉眼睛，意识还没完全回笼，下意识地回答，“在看电视剧呢…看着看着好像…眯着了。”她看了一眼还亮着屏幕的平板，剧集已经自动播放到了下一集。
电话那头似乎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了然和笑意的气音。
“哦，看电视剧啊。”他的声音里也染上了笑意，随即，清晰地传来一句：
“那…把剧暂停一下。”
清绾还没完全理解这句话的意思。
下一秒，他的声音清晰地穿透听筒，带着冬夜的凉意，也带着一丝不容错辨的急切和笑意：
“我从宿舍溜出来了。十分钟，到你酒店楼下。”
轰——
像一颗烟花在混沌的脑海里炸开。
所有的睡意、残留的失落、那点微不足道的委屈，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惊喜冲得无影无踪！
清绾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鼓，撞得她耳膜嗡嗡作响。
“你…你说什么？”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
“我说，”武朝阳的声音带着笑意，清晰地重复，甚至能想象出他此刻可能正快步走在寒冷的夜风中，“我从宿舍翻墙出来的。等我，一会儿就到。”
翻墙…出来？为了…见她？
巨大的、滚烫的喜悦如同岩浆般瞬间喷涌，淹没了她。刚才的孤单冷寂仿佛成了一个遥远的笑话。
“嗯！”她用力地点头，声音清脆响亮，带着无法抑制的雀跃，“好！我等你！”
电话挂断。清绾几乎是跳下床的，赤脚踩在微凉的地毯上，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她冲到窗边，猛地拉开窗帘，急切地向下张望。寒冷的夜风扑面而来，楼下街道依旧车水马龙，路灯昏黄的光晕里，暂时还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但这等待，不再漫长，不再孤单，不再充满不确定。
每一秒都充满了甜蜜的焦灼和雀跃的期待。
她知道，他正在奔向她的路上。
翻越围墙，穿越夜色，只为兑现一个未曾说出口的承诺，只为在这一刻，来到她身边。
这份心意，比任何烤鱼、任何电影、任何跨年的烟火，都更让她心动不已。她飞快地跑到镜子前，胡乱地用手指梳理了一下睡得有些蓬乱的头发，又扯了扯身上的家居服，嘴角的笑意怎么也压不下去，像偷吃了全世界最甜的糖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