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峨眉山脚的草庐里,草席子硌得后背生疼。
每吸一口气,胸腔里都像塞了把碎冰,随着呼吸来回刮擦。
赵敏跪在床沿,掌心抵着我心口,金火透过她绣着火焰纹的红绸里衣渗进来,温度烫得惊人,可她指尖却在发颤——我知道,这火每多烧一分,她心脉里的反噬就重一分。
又疼了?她低头看我皱起的眉,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湿哒哒的影子。
我这才发现她眼眶红得像浸了血,连声音都哑了,我轻些。
我抓住她手腕,金火的热度顺着皮肤往骨头里钻,倒比那碎冰好受些。
她腕骨细得硌手,我想起昨日替她把脉时,她心脉里的金火根须已经缠上了心窍,你烧得越弱,我散得越快。
话音未落,门地被撞开。
青蚨娘裹着冷风冲进来,鬓角的银簪歪了半寸,怀里一卷《愿金流图》泛着微光。
她素来冷静的脸此刻泛着潮红,连行礼都忘了:教主!
三十六城之外,七十二镇百姓自发结社练气,掌心金纹......她翻开图卷,绢帛上密密麻麻的红点正在往边界外蔓延,他们自己演化出了九阳入门式!
我闭了闭眼。
残留在识海里的九阳残脉突然动了动,像春草顶开冻土般轻痒。不是演化。我咳出半声笑,喉头腥甜,是共鸣。
那鼎里的火种本源散了,可它早扎进人心深处——就像太师父当年在武当山种的松树,砍了主干,根须还能发新芽。
青蚨娘的手指在图卷上顿住。
她突然伸手按住我手腕,脉息探进来时瞳孔一缩:您......
今夜子时,布九宫传火阵。我打断她。
草庐外的风掀起窗纸,漏进一线月光,照在我发白的手背上——那上面已经爬了半道灰痕,以赵敏、青蚨娘、独孤九三人掌心金火为引,用分影之力把九阳基础功法凝成火印符箓。
不行!赵敏突然掐住我手腕,金火地窜高寸许,你现在连坐起来都要咳血,还想催动分影?她发尾的珍珠串子撞在床柱上,叮咚作响,前日替你温脉时,我摸到你任督二脉里全是碎冰碴子,分影术要抽离神魂......
敏妹。我摸她发顶。
她的发比往日烫,像揣了团火在发间。
我想起小时候在蝴蝶谷,常遇春大哥总说女子发若流火,必是心焦如焚,此刻倒应了景,我没多少时候了。我指腹蹭过她眼下的乌青,这火符能让天下人自启周天,比我多活十年有用。
青蚨娘突然抽走腰间的算盘,骨碌碌拨了串珠子。昨夜子时,愿金网络收到北境密报。她算盘珠子敲得脆响,独孤将军在雁门关外截了批物资——是少林往京城送的《禁火疏》。她抬眼,镜片后的目光像淬了冰,他们怕的不是火,是火在百姓手里。
我撑着床头坐起来。
这动作耗光了半成力气,眼前发黑时,赵敏立刻托住我后背。
她身上的金火烘得我后颈发烫,倒像小时候在武当山,太师父把我揣在怀里烤火。拿笔墨来。我哑着嗓子道。
青蚨娘递来狼毫时,指尖在抖。
我蘸了血——反正现在随便一咳就是血,倒省了磨墨的功夫——在黄符上画第一笔时,喉间腥甜翻涌,墨点晕开半寸。凡能感应金纹者,皆可拓印此符。我写得很慢,每个字都像拿针在符纸上扎,自启周天,自练心法,自定规矩。
若有人借此作乱?青蚨娘突然问。
她算盘珠子停了,比如......用这火符练邪功,或者聚众生事?
我望向窗外。
月光落在远处雪山上,白得晃眼。
我想起那日雪原上消散的身影,他最后说换我护火,可真正护火的,是那些在晨雾里喊娘我会运气了的孩童,是塞北牧人掌心的光,是江南绣娘指尖的星。乱的从来不是火。我把写好的符纸递给青蚨娘,血在纸上凝成暗红的花,是旧规矩该乱了。
现在,该让天下人自己决定,谁配称雄。
五日后的黄昏,洛阳来的探报被信鸽衔进草庐。
那鸽子爪子上系着块烧红的铁——是老铁匠的标记。
赵敏拆开信笺时,我正倚在窗边看夕阳,白发被风卷起,扫过嘴角的血痂。瘫痪十年的老铁匠......她声音发颤,靠火符运气站起,当场打出一炉赤焰钢。
我望着院子里那株老梅树。
它往年这时候该开花了,可今年枝桠上全是金纹——是前日来送火符的村童摸过的。消息传得比我想的快。我笑,喉间的腥甜压不住,看来百姓等这把火,等了太久。
快个屁!赵敏突然抓起茶盏砸在地上。
青瓷碎片溅到我脚边,她眼眶红得要滴血,你明知传火会加速消散,还非要做!她扑过来抓住我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每次催动分影,你身上就多一道灰痕!
昨日我数了,你手背已经三道,今天......她掀开我衣袖,露出小臂上四道灰痕,像被墨浸过的藤,四道了!
我握住她发烫的手。
她掌心的金火隔着皮肤烧进来,烫得我骨头都发软。敏妹,我不是在救人。我把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那里跳得极慢,像漏了油的老钟,是在还债。
当年光明顶上,万人信我能护江湖太平,可我连六大派围攻都解不干净。我望着她发间晃动的珍珠,想起在绿柳山庄,她拿珍珠串子逗我时的笑,现在这火,不止是我的命。
是千千万万人敢伸手,问老天爷要条活路的胆。
她愣住。
窗外的风卷着梅枝上的金纹晃了晃,有细碎的光落在她脸上。
良久,她突然咬牙撕开衣袖。
月白的绸子滑下去,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腕,腕间那串珍珠撞在床柱上,叮咚作响。
她掌心金火腾地烧起来,比往日亮了三分:那我也烧。她把金火按在我心口,火舌舔过我衣襟,烧出一条路来,哪怕......她喉结动了动,哪怕这条路要烧穿我的心。
第七日黎明来得极快。
我倚着门柱看东方泛白时,青蚨娘踩着露水冲进来,发梢沾着晨雾:江南十三府,八万七千人拓印火符!她展开《愿金流图》,整幅图几乎被红点铺满,民火潮汐在逆向冲刷各大门派护山大阵!
少林的金刚伏魔圈裂了道缝,武当的太极阵......她顿了顿,开始转反方向了。
我望着初升的太阳。
它红得像团火,比赵敏的金焰更亮,比老铁匠的赤焰钢更暖。启动火鸽传讯。我声音轻得像叹息,可青蚨娘立刻掏出鸽哨含在嘴里——她知道,这是我用最后两分力气下的令,告诉所有持愿者......三日后,子时,万火同燃。我舔了舔干裂的唇,我要让整个江湖看看,没有宗师,也能点亮的天。
话音未落,背脊突然一软。
有温热的液体从喉间涌出来,我伸手去抹,满手都是黑血。
它溅在门框上,像朵开败的梅。
赵敏尖叫着扑过来,我却望着自己的手背——灰痕已经爬到了手肘。
可我不疼,真的不疼。
因为我看见,东边山脚下的村子里,有个小娃娃举着掌心的金纹跑出来,追着晨雾里的光。
后来的事我记不太清了。
迷迷糊糊中,我听见青蚨娘在喊快抬床板,赵敏的眼泪滴在我脸上,比金火还烫。
再后来,有凉丝丝的风钻进衣袖,我知道他们正抬着我往密室去。
最后一丝清醒时,我听见赵敏抽噎着说你再睡会儿,她的手还按在我心口,金火暖得像......像太师父当年烤在我背上的手。
清晨,我被人抬回密室时,天刚亮透。
赵敏守了一夜,眼下乌青得像沾了墨,可她还在笑。
她的金火仍在我心口烧着,比往日更弱,却更稳。
我想伸手摸她的脸,可手指已经没了知觉。
迷迷糊糊中,我听见外面传来喧闹——是送火符的信鸽又到了,扑棱棱的翅膀声里,混着孩童脆生生的喊:娘!
我也能拓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