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欲随着那万千束光融入人间,忽然胸腔里像被谁攥了把带火星的炭——东南方三十七村的愿金网络在震颤。
这震颤不是外敌来袭的暴烈,倒像是有人拿根细针,一下下挑动原本平顺的灯芯,将原本温暖的光搅成了乱跳的焰苗。
青蚨娘!我下意识想喊,可残念哪有声音?
只能跟着那震颤往东南飘。
等我掠过七十二道山梁时,正看见火藏阁总阁的烛图室里,青蚨娘的指尖在青铜烛图上猛地顿住。
她鬓角沾着未干的墨汁——显然是连夜从算筹房赶过来的,发间那枚青玉簪子歪在耳后,往日总抿得平直的嘴角此刻紧绷成线。
愿金波动集中在云州、苍梧、雁鸣三县交界。她对着跪坐案前的文书员敲了敲烛图上最亮的红点,调三县分阁的《舆情底册》,要近十日所有火使与民众的交互记录。文书员应了一声要退下,她又补了句:把《师误录》也搬来,我要比对当年光明顶教众误读圣火令的案例。
烛图上的红点突然炸开一片金芒,我凑近了看,原来那是苍梧县分阁的汇报:有青年砸毁分阁器物,口称火使是新教主的走狗起因不过是前日里,火藏阁的小徒弟阿树纠正个孩童练导引术的呼吸节奏时急了些,说了句气要沉到丹田,不是顶在喉咙里,再错就罚抄《调息诀》。
这话被好事者传到市集,竟成了火使要学当年张教主立规矩,谁不听话就罚。
青蚨娘的指节在案上叩了三下,我知道这是她动了真格的前兆。
她取过刻刀在竹简上疾书:当怀疑变成惯性,自由也会成为暴政的借口。墨迹未干,她便将竹简塞进火鸽腿上的铜筒,那鸽子扑棱棱飞出窗外时,我听见她对着虚空低笑:张教主,当年你怕教众盲从,如今倒要防着他们为反对而反对了。
这时候西北方飘来一缕熟悉的龙涎香——是赵敏。
她披件洗得发白的粗麻斗篷,鬓角沾着草屑,正蹲在苍梧县分阁的废墟里。
废墟堆着被砸烂的火符架、烧了半页的《导引图谱》,还有口豁了边的破锅,锅底正咕嘟咕嘟冒着药香。
喝碗热的吧。她声音哑哑的,像个被逐出师门的学徒,我偷了火藏阁的药,熬了治寒症的汤,不要钱。
起初围过来的人只盯着汤锅,没人接碗。
直到第七日清晨,一个裹着灰布头巾的老妇颤巍巍伸出手。
她接过碗时,指甲缝里还沾着泥,喝了半口突然哽住:这味......像十年前,火使阿秀给我儿子熬的药。
我儿子瘫了三年,阿秀每天来给他推经络,说婶子,您信我,这火符导引术能通他的死血。
后来......后来我儿子能下地走路了,能挑水了,能抱孙子了......
老妇的眼泪砸进碗里,溅起小水花。
人群里突然冒出个少年,喉结动了动:我娘去年冬天犯寒症,是火使阿棠背着她翻了三座山去医馆。
他火符袋里的符纸都被雪水浸透了,可怀里的我娘始终是暖的。
猎户老张挤进来,脖子通红,前年雪崩,我困在雪窝里三天。
是火使阿昭带着《导引术》来找我,教我用内息化雪水,说张教主当年在昆仑山也这么活下来的。
要不是他,我早成冰雕了!
赵敏垂着眼搅汤勺,我看见她睫毛在眼下投出颤动的影——这姑娘从前生气时会摔茶盏,高兴时会揪我耳朵,如今连情绪都藏在药香里了。
第七夜,那带头砸阁的青年突然跪在锅前,额头抵着青石板:我们......打错了人。他声音闷得像敲鼓,我们以为火使和当年的元廷官差一样,可他们......他们是真的在救人。
消息随着药香飘回火藏阁总阁时,青蚨娘正往木牌上刻字。
她面前堆着上百块巴掌大的木牌,白面光滑如镜,黑面粗粝如岩。共责木牌制。她对着来领牌的火使们扬了扬木牌,白面记你们的功绩,黑面由百姓刻你们的过失。
每月十五换面,连续三月黑面过半,自动降为学员。
试点首日,我跟着去了离火藏阁最近的医馆。
那个曾被授予金纹嘉奖的老火使正给病人扎针,手突然顿住——他面前的黑木牌上,不知谁用刀刻了二字。
老火使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半盏茶工夫,突然摘下腰间的火符袋,递给旁边的学徒:我去修习队报道。围观的百姓里有人想喊,却见木牌翻过来,背面密密麻麻刻着治李阿婆寒腿救王二牛蛇毒教陈三妹通任督......足有上百个名字。
人群静默片刻,不知谁带头鼓起掌来。
那掌声像滚雷,从医馆传到街头,又顺着青石板路滚向学堂。
我飘到新开学堂时,独孤九正蹲在地上和孩子们摆石子。
左边是他说的,右边是我试的,中间留着空。
一个扎羊角辫的小童举着石子问:要是火使说东,大家都走东,那我走西是不是错?
独孤九大笑,他眼角的皱纹里落着阳光:当年张教主走的路,哪个不是别人眼里的邪道?
他在光明顶力战六大门派,别人说他狂;他放了赵敏的人,别人说他软;他辞了教主之位,别人说他傻——可后来呢?他指了指孩子们胸前的木牌,后来大家才知道,他走的不是邪道,是没人走过的生路。
我突然想起冰火岛的雪,想起谢逊敲我脑袋时说臭小子又背错口诀。
鬼使神差地,我借千童心念在空中虚划一掌——不是传功,是把那段记忆轻轻推进启蒙教材:那个在冰火岛背错《九阳诀》、被谢逊拿戒尺敲手心的少年张无忌。
三日后,苍梧县的废墟上竖起新木梁。
他们没立牌匾,只在门楣刻了行小字:此屋属于明天会犯错的人。当晚,全国火藏阁的案例库同步更新,标题烫金:信任不是赐予的,是吵出来、试出来、赔出来。
我站在万心潮头,看着自己的残念像春雪般消融。
可就在最后一丝清明要散时,深山里飘来一缕若有若无的触感——是个盲童,正用指尖摩挲石壁上的凸点经络图。
他的手指细细划过膻中穴命门穴,嘴里喃喃:原来练功,也能摸着黑走。
山风穿过林隙,卷着他的话撞在石壁上,发出空蒙的回响。
我没有应他,只是静静看他摸索。
这一次,连错误都成了光的源头——而我知道,总有人会在黑暗里,摸着光的形状,走出自己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