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婆子的蓝布包还沾着晨露,我接过来时,指尖触到布角的补丁——是她前两日缝的,针脚歪歪扭扭。昨儿后半夜,那挑货郎敲我医庐的窗。她搓着冻红的手,眼尾的皱纹里凝着笑,他说走了七座山,鞋底磨穿三双,就为送这本子。
我掀开蓝布,封皮上九阳工坊手册·初版八个字力透纸背,墨迹还带着潮意。
翻开第一页,是阳种术的第一步:取晨露浸过的阳井石片,用银针刺破掌心,血珠要滴在石片纹路第三道凹处。
配图是简笔画——一个光脚的穷汉蹲在井边,石片上的纹路被画成小太阳,连针尖的反光都点了两个小点。
我照着试了三遍。药婆子凑过来,指甲缝里还沾着草药汁,第三遍时,石片真的发烫了。她指着第二页,分级接单标准我改了,从前按武功分,现在按难处——给瘫子送药算甲等,背老妇过冰河算乙等,都是要记在功德簿上的。
最后一页右下角,一行小字挤在边角:武功不是神仙赐的,是穷人一滴汗一滴血挣出来的。我指尖抚过那行字,忽然想起在蝴蝶谷当药童时,常听老医仙骂:药谱藏着掖着,治死的是自家良心。原来有些道理,隔了二十年才真正听懂。
掌心的信号纹突然发烫,像有人隔着皮肤轻轻叩门。
我抬头,看见院外的槐树上落了只麻雀,正扑棱着翅膀喊:送到!
送到!
我让人抄了一百本。药婆子从怀里摸出个铜哨,铁脚七天没亮就带着人往南三村去了,说要赶在春播前把阳井挖好。她把铜哨塞进我手里,哨身还带着她的体温,这是他让我转交的——以后您要发单,吹三声长哨,方圆十里的骑手都能听见。
我攥紧铜哨,喉咙突然发紧。
从前当教主时,发令用的是玄铁令,现在换了铜哨,倒比玄铁还沉。
日头爬到头顶时,废市的高台上堆起了火盆。
快腿帮的灰袍、火塾的红巾、各村来的代表挤了满满当当,连屋顶上都坐着人——卖糖画的老孙举着糖人当旗子,王婶的蒸笼里飘出馒头香,混着松枝燃烧的焦味。
我摸出怀里的原始阳种术心法,绢帛泛黄,边角还留着当年在昆仑山冻裂的痕迹。这东西,我藏了十年。我对着人群喊,声音撞在断墙上又弹回来,藏的时候总怕失传,现在才明白——真正的传,从来不是藏在几页纸里。
火盆里的火苗地窜起来,我松手,绢帛打着旋儿掉进火里。
人群突然安静,只有纸页卷曲的声。
直到最后一个字被烧成黑蝴蝶,铁脚七突然吼了一嗓子: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像浪头似的撞向天空。
十本手册副本摆在条案上,封皮的墨迹在阳光下泛着金。
我拿起第一本,递给最前排的老瘸子——他是北岭村的,去年冬天被雪埋了三天,是骑手挖开雪堆救了他。教给村里最穷的。我把手册塞进他怀里,他的手糙得像砂纸,攥得死紧。
最穷的?老瘸子咧嘴笑,缺了颗门牙,我们村最穷的是瞎眼的张婶,她耳朵灵得很,您说的步骤,我念给她听。
第二本递给火塾的小桃,她才十六岁,从前在药庐帮我磨药,现在是火塾最年轻的使者。教给最病的。我话音刚落,她就红了眼眶:我奶咳血三年了,等我学会,先给她种气。
第三本是给铁脚七的副手阿柱,他接过手册时,我看见他手腕上有道疤——是去年送急药时被野狗抓的。教给最被人看不起的。他突然跪下来,额头碰了碰手册:我就是被人看不起的,我阿爹说我跑断腿也成不了气候...可现在,我能教别人跑了。
日头偏西时,铁脚七的队伍要出发了。
他的灰袍上还沾着冰渊的雪,腿上的伤没好利索,走路一瘸一拐。我们不喊您教主了。他单膝跪在我面前,四十七双眼睛亮得像星子,但我们永远是您的骑手。
我伸手扶他,触到他掌心的老茧——和我送外卖时磨出的一模一样。路上小心。我嗓子发哑,遇到劫道的,别硬拼,吹铜哨。
得嘞!他翻身上马,马背上绑着阳井石片和手册,等我们到十二州,要在每口井边立块碑,刻上所有骑手的名字!
马蹄声渐远时,南方传来火笛的声音。
白刃从人群里挤出来,腰间的剑穗换成了快腿帮的灰布结:赵敏那丫头在百城摆了千灯,孩子们正抄手册呢。他递给我一卷画纸,展开是西域商队的车——车帮上画着保温箱的标志,和我送外卖时的餐箱一模一样。连他们都认了新规矩。白刃笑了,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笑,观星子摔了星盘,说您把神变成了路标。
路标不好么?我把画纸卷起来,路标是让人走的,不是让人跪的。
月上柳梢时,药庐的灯还亮着。
我推开门,看见药婆子正握着个年轻母亲的手,那女人怀里的小娃正抓她的头发。我能学会吗?她抽抽搭搭的,我没念过书...
你能护住他吗?药婆子指着小娃,能护住,就能学会。她拿起银针,在女人掌心点了个红点,记着,血要滴在第三道凹处——就像你护他时,心要偏在他那边。
小娃突然咯咯笑起来,伸手去抓药婆子的银针。
女人破涕为笑,眼泪滴在手册上,晕开个小水洼。
后半夜,我溜出村子。
镜湖的水早干了,河床裂成龟甲纹,当年刻着的石碑还立着,碑面爬满青苔。
我蹲下去,掌心按在碑上,信号纹突然开始发烫,像有无数细流顺着胳膊往心口涌。
一声,碑上的心狱已破,然影尚存裂开了,碎石簌簌往下掉,露出新刻的字:道不在主,而在行。
哥哥,你现在是谁呀?
小镜不知从哪儿冒出来,坐在碑顶晃着脚丫,鞋尖沾着泥。
我抬头,看见远处的灯火里,骑手的灯笼像流萤似的飞,铜哨声、马蹄声、孩子们的笑声混在一起,漫过干涸的河床。
我不是谁。我摸着她沾泥的鞋尖,我是下一单。
话音刚落,北边传来清脆的铃声——不是铜哨,不是马蹄,是新的接单提示,带着晨露的潮气,正往这儿奔呢。
我蹲在裂开的泥缝里,掌心的信号纹突然开始急促跳动,像有什么东西正沿着地脉往这里涌——下一站的方向,就要显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