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穿过云层,开始缓缓下降。舷窗外,熟悉的城市轮廓逐渐清晰,像一幅被雨水淋湿又晒干后微微卷边的地图。路明非把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看着那些蚂蚁大小的车辆在高架桥上流动,忽然觉得过去半个月在美国的经历有些不真实。
“看啥呢?”旁边的沈炼合上手里那本《基础炼金术入门》,顺着他的目光往外望。
“没啥……就是觉得,好像做了个特别疯的梦。”路明非挠了挠头,“一会是网吧打星际,一会是天上跳伞,一会又是劳斯莱斯……现在梦醒了,得回婶婶家继续当衰仔了。”
沈炼没说话,只是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个动作由沈炼做出来显得有点生硬,但路明非心里却微微一暖。他注意到沈炼鬓角那几缕刺眼的白发,在机舱昏暗的光线下依然显眼。
“师兄,你那头发……”路明非小声问,“真的没事吗?”
“消耗过度而已,养养就好。”沈炼语气平淡,仿佛说的只是熬夜打了通宵游戏。但路明非隐约觉得,那代价绝不像他说得那么轻松。
取完行李走出接机口,两人站在熙熙攘攘的机场大厅里,一时间都有些恍惚。周围的汉语交谈声、广告牌上的中文、甚至空气中那股熟悉的烟味和消毒水混合的味道,都在提醒他们已经回到了现实。
“怎么走?”沈炼拖着行李箱问。
“我坐机场大巴再转地铁就行。”路明非习惯性地选择了最经济的交通方式,尽管老唐塞给他的美元还剩不少。
沈炼看了他一眼:“我打车,顺路送你。”
“不用不用,”路明非连忙摆手,“太绕路了,你那边和我不一个方向。”
沉默了几秒,沈炼忽然开口:“要不,你来我家住。”
路明非愣住了。
“我知道你婶婶家……”沈炼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环境不太适合准备大学事务。我家就我一个人,有空房间。”
路明非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没想到沈炼会这么直接地邀请他,更没想到沈炼居然知道他在婶婶家的处境。他几乎要点头答应——谁不想逃离那个永远弥漫着油烟味和抱怨声的小房子呢?
但最后,他还是摇了摇头。
“谢了兄弟,”他笑了笑,笑容有点勉强但很真诚,“我还是得回去一趟。”
沈炼静静地看着他。
“不是不好意思麻烦你,”路明非轻声解释,目光望向机场窗外车水马龙的高架桥,“就是……那地方我住了十几年,虽然糟心,但突然离开了这么久,还是得回去看看。可能我这人比较念旧吧”
他说的有点语无伦次,但沈炼似乎听懂了。他点了点头,没再坚持。
“保持联系。”沈炼说,“卡塞尔的通知书应该快到了,有任何问题随时找我。”
“那必须的!以后可全靠兄弟罩着了!”路明非立刻换上那副惯有的、略带谄媚的笑容,仿佛刚才那个感性的人不是他。
两人在机场门口分开。沈炼拦了辆出租车,干脆利落地离开了。路明非望着远去的车尾灯,深吸了一口熟悉的、带着汽车尾气味道的空气,拖着行李箱走向大巴站。
辗转一个多小时,路明非终于站在了那栋熟悉的居民楼下。夕阳西下,老旧的楼栋投下长长的阴影,几个老太太坐在花坛边闲聊,看到他拖着箱子过来,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了一圈。
路明非下意识地挺直了背。他身上穿着在美国买的深色休闲西装和裁剪得体的裤子——都是老唐硬拉着他去买的,说“哥们儿现在有钱了必须得打扮起来”。这身行头价格不菲,穿在他身上虽然还是那副瘦削的样子,但确实精神了不少。
“明非回来啦?”一个老太太认出了他,“出国读书去啦?”
“嗯,学校活动。”路明非含糊地应着,心里有点微妙的虚荣感。他加快脚步,钻进了楼道。
站在那扇熟悉的防盗门前,路明非忽然停住了脚步。心脏莫名其妙地开始加速跳动。
他在紧张什么?明明经历了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情,见到了真正的龙,目睹了死而复生,坐过了劳斯莱斯,跳过了伞……现在却站在家门前怯场?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给自己打气。现在的自己不一样了,拿到了美国大学的录取,去美国上过学了,见过世面了,甚至还……杀过龙?虽然主要是抱大腿。但总之,不应该再是那个被婶婶数落就缩着脖子不敢回嘴的路明非了。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笔挺的西装外套,又摸了摸口袋里硬邦邦的美金钱包。这些都是他的底气。
终于,他抬手敲了敲门。
“谁呀?”门内传来婶婶熟悉的大嗓门,伴随着电视机的嘈杂声和炒菜的刺啦声。
路明非清了清嗓子:“婶婶,是我。”
脚步声靠近,门锁咔哒一声打开。婶婶围着沾着油渍的围裙出现在门后,看到路明非先是一愣,目光在他身上那套明显价格不菲的衣服上扫了几个来回。
“明非啊?”婶婶的眉头习惯性地皱起,“你这身衣服……”
路明非心里微微一紧,准备好的说辞到了嘴边。
“多少钱买的?”婶婶直接伸手摸了摸他西装的料子,脸色更加严肃,“哎呦,这料子不便宜吧?你说你,好不容易出趟国,有点钱也不能这么乱花呀!年轻人就是没有金钱观念!你叔叔一件西装穿了五年都没换,你倒好,才出去几天就学会大手大脚了!”
一连串的责备劈头盖脸砸过来,路明非刚刚积攒的那点底气像被针扎破的气球,噗地一下就泄了。他张了张嘴,想解释说这衣服是朋友送的,没花钱。
但婶婶根本没给他机会,继续喋喋不休:“听说你拿了国外大学的奖学金?钱呢?到手了没?我告诉你啊,可别学那些坏孩子乱花钱!交过来婶婶给你保管,以后读书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路明非看着婶婶熟悉的表情,听着那套耳熟能详的“为你着想”的理论,忽然觉得有点疲惫。他那些所谓的“底气”,在这个他生活了十几年的环境里,显得如此可笑和脆弱。
他最终只是讪讪地笑了笑,低声说:“衣服是朋友送的……没花钱。”
“哦?哪个朋友这么大方?”婶婶明显不信,但还是侧身让他进屋,“行了行了,先进来。堵在门口像什么样子。吃饭了没?刚好今天做了红烧肉,不过没多少了,你叔叔晚上要加班得带饭……”
路明非拖着行李箱走进熟悉的客厅。屋里弥漫着油烟和空气清新剂混合的味道,电视机里放着吵吵闹闹的综艺节目,表弟路鸣泽的房间里传来游戏音效。
一切都没有变。
他回到自己那个狭窄的储藏间,放下行李箱。窗外,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天色渐暗。
他脱下那件昂贵的西装外套,小心地挂起来,然后换上那件穿了好几年的旧t恤。
厨房里传来婶婶的声音:“明非!过来帮忙剥蒜!愣着干什么呢?”
“来了。”他应了一声,声音平静。
走出房间门时,他无意间瞥见玄关镜子里自己的倒影——穿着旧t恤,头发有点乱,眼神里带着一丝熟悉的怯懦和顺从。
仿佛那个经历了奇幻冒险、见识过广阔世界的路明非,只是短暂地借住在这具身体里。
现在,他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