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带来的惊悸如同冰冷的潮水缓缓退去,但另一种更加粘稠、更加无孔不入的情绪,立刻填补了留下的空白,甚至比恐惧更加汹涌地将他淹没。
思念。
路明非蜷缩在床头,背靠着冰冷的雕花床头板,双臂紧紧抱着膝盖。床头灯昏黄的光线将他缩成一团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显得格外渺小和孤独。噩梦的余威还在,让他心有余悸,身体偶尔会不受控制地轻颤一下。
但此刻占据他全部心神的,已经不是那个变成死侍的绘梨衣,而是那个会对他笑、会拉他衣角、会在便签上写下“Sakura的世界很有趣”的女孩。
他试图驱散这些念头,强迫自己不去想。他盯着天花板上繁复的石膏花纹,数着上面有多少个漩涡,多少个天使的小翅膀。
但数着数着,那些花纹就扭曲变形,变成了绘梨衣低头认真画画的侧脸,变成了她在迪士尼看着花车游行时灿烂的笑容,变成了她坐在拉面店里被热汤烫到吐舌头的样子。
他用力闭上眼睛,黑暗降临。但黑暗中,回忆变得更加清晰,如同高清电影般一帧帧闪过。
她指尖的温度,她发丝的清香,她写下“和Sakura一起,哪里都可以”时那纯粹而坚定的眼神……每一个细节都像是在他心上用刻刀划过,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又痛又痒。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掀开被子下床,在房间里漫无目的地踱步。昂贵的波斯地毯吞噬了他的脚步声,房间里安静得让他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嗡鸣。
他走到窗边,拉开厚重的丝绒窗帘一角,外面是东京凌晨时分沉寂的都市轮廓,零星几点灯火像是不肯睡去的眼睛。
他曾和绘梨衣在另一个酒店的窗前,看着类似的夜景。那时候,她安静地站在他身边,信任地依靠着他。而现在,只有他一个人。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阵钝痛,空落落的,仿佛被人硬生生挖走了一块最重要的东西。他以前总觉得“心痛”是个夸张的修辞,现在才知道,那是一种真实的、生理性的感受,闷得他喘不过气,好像随时都会窒息。
他走到书桌前,手指无意识地划过光洁的桌面,仿佛还能感受到绘梨衣曾经趴在这里写写画画的触感。他猛地缩回手,像是被烫到一样。
“不行……不能想……”他喃喃自语,声音沙哑。
他决定做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他打开房间里的迷你冰箱,拿出一罐冰可乐,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刺激着食道,却丝毫无法冷却他胸腔里那团焦灼的火焰。碳酸气泡在嘴里炸开,味道却寡淡得像白水。
他又试图打开电视,随便调到一个深夜节目。屏幕上穿着和服的女艺人正在夸张地笑着,发出刺耳的声音。路明非盯着屏幕,眼神却没有焦距,主持人的话语左耳进右耳出,脑子里依旧全是绘梨衣。
她会不会也睡不着?回到那个冰冷的“家”,她会不会害怕?源稚生有没有照顾好她?那支血清的效果能维持多久?
思绪像脱缰的野马,完全不受控制,疯狂地奔向那个他拼命想逃离,却又无时无刻不占据他心神的身影。
他关掉电视,世界重归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重新躺回床上,用枕头死死捂住自己的脑袋,试图物理隔绝那些不断涌现的回忆。但回忆和思念如同无孔不入的幽灵,轻易地穿透了棉絮的阻碍,在他脑海里喧嚣叫嚣。
他想起了她第一次叫他“Sakura”时,那生涩而好听的发音。
想起了在网吧包间里,她看着自己打游戏时那崇拜的眼神。
想起了在公园长椅上,她画下那两个手拉手的小人。
想起了在旋转木马上,她回过头对他露出的、如同公主般的笑容。
想起了最后,她流着泪,却依旧轻轻为他擦去眼泪,写下“Sakura,已经是了”……
每一幕回忆都像是一根细细的针,扎在他的神经上。不致命,却绵密地疼着,积累起来,足以让人发疯。
他感觉自己整个人都被掏空了,只剩下一个被名为“思念”的病毒彻底感染的躯壳。魂不守舍,行尸走肉。外面天光似乎微微发亮,但他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仿佛被困在了一个只有过去和痛苦的永恒循环里。
那句不知道在哪里听过的歌词,鬼使神差地在他脑海里盘旋回荡,每一个字都敲击在他此刻最脆弱的神经上:
“思念是一种病……一种病……”
是啊,他病了。病得不轻。这种病没有药石可医,唯一的解药,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会在他便签上写写画画的女孩,已经被他亲手推开了。
路明非把脸深深埋进枕头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哀鸣。身体的疲惫达到了顶点,但精神却被思念折磨得异常清醒,或者说,是一种麻木的混乱。
他像一具失去灵魂的傀儡,瘫在凌乱的床上,眼睛空洞地望着窗外逐渐泛白的天空,任由那汹涌的思念之情如同潮水,一遍遍冲刷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内心世界,直至彻底淹没。
这一夜,无比漫长。而黎明带来的,似乎也不是希望,只是将这份无处安放的思念,照得更清楚,更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