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政的推行,如同在北疆这片冻土上犁开一道道深沟,既有破土的希望,也翻涌出沉积的污浊。寒冬并未因王府的决心而稍减其酷烈,反而将矛盾冻结得更加尖锐。
靖北王府的议事堂内,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凝重。
“殿下,西河郡三县,以当地豪强张氏为首,串联十余家,拒不配合田亩丈量,其佃户受其蛊惑,持械驱赶王府派出的清丈吏员,伤七人。”新任的刑律司主事声音低沉,呈上详细案卷。
“北原城附近,新设的官市连续三夜遭人纵火,虽未酿成大灾,但商贾惊恐,已有数支商队推迟行程。”负责商务的官员面色忧虑。
“各地屯田营上报,工具损耗极快,铁料、木材供应捉襟见肘。更有甚者,昨夜黑石城外的屯田点粮仓失窃,虽数量不大,但影响极坏…”李老汉负责劝农与屯田,此刻也是愁眉不展。
一桩桩,一件件,看似孤立,却如同无数细小的暗流,在新政的堤坝下涌动、渗透。反对的力量并未因韩雄的覆灭而消散,反而变得更加隐蔽,更加狡猾。他们不再公然对抗王权,而是利用盘根错节的地方势力,利用信息的不对称,利用底层百姓的疑虑和恐惧,进行着软性的抵抗。
林枫听着汇报,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是手指在案几上那枚代表着平北王权威的玉印上轻轻摩挲。“张氏…其家族根基,除了土地,还有何依仗?”
陈影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角落阴影中浮现,声音平淡无波:“查清了。张氏祖上曾出过一任边将,与草原某些部落素有往来。其家族主要经营盐货,西河郡近三成的私盐,皆由其掌控。此次串联,背后亦有几家与草原有走私往来的商号影子。他们担心新政推行,盐铁官营,断了他们的财路。”
“盐…”林枫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盐利之厚,足以让人铤而走险。“传令西河郡守,暂停对张氏田亩的清丈。调一营兵马,以巡查边境、清剿残匪名义,进驻西河郡。同时,由王府市舶司,即刻在西河郡开设官盐铺,盐价定为市价七成。”
他顿了顿,补充道:“至于那几家商号,查清其走私确凿证据后,不必声张,先断了他们与草原的商路。”
“属下明白。”陈影领命,再次隐入黑暗。这是釜底抽薪,用经济和武力双重手段,挤压对方的生存空间。
“官市纵火之事,”林枫看向商务官员,“增派巡逻,悬赏缉拿。同时,公告各商队,凡在官市交易,若因治安问题受损,王府按损失价值三成先行赔付。”
“殿下,这…恐耗费巨大…”商务官员有些迟疑。
“信誉,是无价的。”林枫打断他,“要让天下商贾知道,北疆,是能让他们安心做生意、赚安稳钱的地方!这点代价,值得。”
“屯田营物资短缺,着令工造司,优先保障屯田营工具打造。所需铁料、木材,由王府统一调配,若有阻碍,严惩不贷。粮仓失窃…”林枫目光转冷,“彻查!无论涉及何人,一查到底!正好,借此机会,整肃屯田营内部纪律。”
一条条指令发出,精准地应对着各处冒出的问题。他没有选择最激烈的镇压,而是采取了更为复杂,却也更能从根本上瓦解抵抗的策略。经济杠杆、法律手段、军事威慑、民心争取,多管齐下。
然而,所有人都能感觉到,这仅仅是开始。水面下的冰山,远比露出的部分庞大。
十日后,深夜。靖北王府书房。
林枫尚未休息,正对着北疆及草原的复合地图沉思。地图上,代表新政推行进度的绿色区域在缓慢扩大,但代表阻力与动荡的红色斑点依旧刺眼。而在草原深处,代表忽尔术残部的黑色标记旁,多了一个猩红的小点,旁边标注着“阿史那”。
陈影再次无声无息地出现,这次,他的脸色比往日更加凝重。
“殿下,草原密报。忽尔术在阿史那的谋划下,并未如我们预料的急于复仇,反而采取了收缩策略。他们放弃了几个水草丰美但靠近边境的草场,将力量集中到了漠北深处的狼居胥山一带。”
林枫眉头微蹙:“狼居胥山…易守难攻,且距离我们主要屯兵点遥远。他们想干什么?凭险固守,休养生息?”
“不仅如此,”陈影低声道,“我们的人拼死传回消息,阿史那正在帮助忽尔术整合内部,改革部落制度,削弱其他部落首领的权力,仿照我中原,建立更集中的王权。同时,他们派出了大量小股骑兵,不再劫掠,而是…专门袭击我们的边境屯田点、小型商队,以及…暗杀我们派往草原的斥候和使者。”
林枫眼神一凛:“袭扰战术,疲敌之计。这个阿史那,果然不简单。他让忽尔术忍下复仇的冲动,先巩固内部,再用这种零敲碎打的方式,消耗我们的精力,破坏我们的新政,让我们无法安心发展。”
他走到地图前,手指点向狼居胥山:“他在拖延时间。等待我们内部矛盾爆发,或是等待我们露出破绽。”
“还有一事,”陈影的声音压得更低,“我们追查那个与张氏勾结的走私商队时,发现其中一条隐秘的线路,最终指向的,并非忽尔术本部,而是…狼居胥山方向。而且,他们交易的,除了盐铁,还有…药材,特别是治疗刀剑创伤和疫病的药材。”
书房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炭火偶尔的爆裂声。
走私盐铁是牟利,但大量收购军用药材,其意味就截然不同了。这绝非简单的贸易,而是有组织的战略储备!
“看来,我们的‘老朋友’,不只是在舔舐伤口。”林枫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寒意,“他是在磨刀。而这个阿史那,就是他新的磨刀石。”
内部豪强的抵抗,外部蛮族有组织的渗透和备战,两条原本看似不相干的线索,在此刻隐隐交汇。新政的推行,不再仅仅是北疆内部的改革,更是一场与时间赛跑,与外部威胁竞速的生死较量。
“加快新政推行速度,尤其是屯田和军械制造。”林枫果断下令,“告诉周莽、赵虎,边境各军,提高戒备,对蛮族小股骑兵,采取铁壁合围战术,务必全歼,不留后患。同时,组建数支精干的‘猎杀队’,以牙还牙,深入草原,猎杀他们的斥候和袭击小队。”
“另外,”林枫看向陈影,目光深邃,“动用一切力量,我要在开春之前,知道这个‘阿史那’到底是谁!他的来历,他的目的,他的一切!”
“是!”陈影肃然领命。
陈影离去后,林枫独自站在地图前,久久未动。内忧外患,如同两条毒蛇,缠绕着新生的北疆政权。新政是强身健体的良药,但这服药起效需要时间。而敌人,显然不打算给他这个时间。
窗外的风雪似乎更急了,呜咽着拍打着窗棂,仿佛预示着这个冬天,将格外漫长而酷寒。
“阿史那…忽尔术…”林枫低声念着这两个名字,眼中闪烁着冷静到极致的光芒,“想拖垮我?想等我内乱?”
他缓缓握紧了拳头,骨节发出轻微的脆响。
“那就看看,是你们的阴谋先撕开我的防线,还是我的新政,先铸就出碾压一切的铁拳。”
北疆的夜,深不见底。暗流在冰封的河面下汹涌奔腾,酝酿着下一场更猛烈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