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起潜离开后的平北王府,气氛凝重如铁。林枫独自在书房中踱步,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已彻底暗下,浓云低压,竟飘起了细密的雨丝,敲打在琉璃瓦上,沙沙作响,更添几分烦闷。案头,摊开着陈影以最快速度送回的潜龙屿海战详细报告,字里行间弥漫着硝烟与鲜血的气息,那沉没的两艘劈浪舰、两百余名葬身鱼腹的北疆儿郎,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西洋舰炮的犀利,远超预估。这已不是靠勇气和弩箭能够弥补的差距。
“殿下,夜深了,用些参汤吧。”赵清雪轻柔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她端着一只瓷碗走进来,见林枫眉宇间的郁结,心中亦是一痛。她将碗轻轻放在案上,没有多言,只是静静站在一旁。
林枫停下脚步,望向她。烛光下,她容颜清丽,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担忧与支持。他心中的烦躁奇异地平息了些许。走到案前,端起那碗犹带温热的参汤一饮而尽,一股暖流自喉间滑入腹中,驱散了几分寒意。
“清雪,”他放下碗,声音带着一丝疲惫,“我们之前的步子,或许还是迈得不够大,不够快。”
赵清雪走到他身边,拿起那份战报,细细看了一遍,虽然早已知晓大概,但详尽的损失数字依旧触目惊心。“西洋坚船利炮,确实可畏。但郑沧和周莽能将大部分工匠和图纸带回来,已是万幸。这‘希望的种子’,我们必须让它尽快生根发芽。”
“不错!”林枫眼神重新凝聚起锐利的光,“潜龙屿的收获,必须立刻转化为北疆的实力!火炮,战舰!我们要有自己的巨舰,有自己的重炮!”他顿了顿,看向赵清雪,“王振那边,你怎么看?”
赵清雪沉吟道:“王振贪婪,索要玉脂皂是假,试探殿下底线、意图控制北疆财源是真。殿下今日软中带硬的回绝,恰到好处。既未彻底撕破脸,也表明了北疆不容他人染指的态度。不过,以王振的睚眦必报,此事绝不会就此罢休。他借周相之名提及边将往来,警告意味十足。我们整合边军的动作,需更加隐秘,也要加快速度了。”
林枫点头,冷笑道:“他想要玉脂皂的专供之权,无非是看中了其中巨利。也好,他既然伸了手,我们便让他碰个钉子。传令下去,玉脂皂的产量,优先供应北疆本土和已开拓的南方商路,对京城的供应量,从下个月起,削减三成。理由嘛,就是原料不足,制作艰难。”
赵清雪眼眸一亮:“殿下这是要……主动制造稀缺,既抬高价码,也让王振知道,北疆的东西,不是他想要就能轻易拿去的。”
“正是。顺便也让京城那些习惯了玉脂皂的达官显贵们,去给王振施加点压力。”林枫嘴角勾起一丝冷意,“至于边军整合,既然他们已经察觉,那我们索性就摆到明面上来一部分!”
他走到北疆及周边区域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几个位置上:“辽西、蓟镇、宣府!这几处军镇,主将或因年迈,或因与朝中牵连不深,是可以争取的对象。我意已决,以协同防御、共抗可能之海上威胁为由,邀请这几镇的将领,于下月初三,至镇海堡会盟!”
“会盟?”赵清雪微微一惊,“殿下,这是否太过引人注目?恐怕王振和周延儒会立刻有所反应。”
“要的就是他们的反应!”林枫目光灼灼,“如今北疆新挫于海上,朝廷那些人,恐怕正以为我们元气大伤,可以任意拿捏。此时举行会盟,正是要向所有人展示,我北疆筋骨未损,雄心犹在!同时也是给那些观望的边将一颗定心丸,让他们看到我林枫的决心和实力!风险固然有,但收益更大!”
他看向赵清雪,语气放缓:“只是,如此一来,镇海堡乃至整个北疆,需更加戒备。内部清查,也要再筛一遍,确保会盟期间,不会出任何纰漏。”
“我明白。”赵清雪郑重点头,“府内侍卫和影卫,我会亲自督促,加强戒备。城中防务,也会与守将再做梳理。”
两人又商议了一些细节,直到夜深。雨不知何时停了,一轮残月从云缝中露出,清冷的光辉洒落庭院。
林枫推开窗户,深吸了一口雨后清冽的空气,胸中的块垒似乎消散了不少。他转过身,看着烛光下为自己整理文牍的赵清雪,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与歉疚。自她来到北疆,似乎总是在为自己操心,分担着巨大的压力,却从未有过半句怨言。
“清雪,辛苦你了。”他轻声道。
赵清雪动作一顿,抬起头,迎上他柔和的目光,脸上泛起一丝微红,摇了摇头:“与殿下所做之事相比,清雪这些微末之事,何足挂齿。”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几分,“只要能在殿下身边,略尽绵力,清雪便心满意足。”
月光与烛光交织在她脸上,勾勒出恬静而坚定的轮廓。林枫心中一动,走上前,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微凉,指尖带着常年接触文书笔墨的薄茧。
“等眼下这些事稍定,我……”林枫的话到了嘴边,却又一时不知该如何继续。许她一个安稳未来?可他自己选择的这条路,注定与安稳无缘。许她王妃之位?又觉此刻说出来,反倒像是被局势推动,而非本心。
赵清雪似乎明白他的踌躇,反手轻轻回握了他一下,柔声道:“殿下,前路漫漫,清雪愿与殿下同行,无论风雨。”她不需要虚无的承诺,此刻的携手与理解,胜过千言万语。
林枫心中激荡,将她轻轻揽入怀中。两人相拥无言,却仿佛能听到彼此心跳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成为彼此最坚实的依靠。
……
接下来的日子,北疆这台战争机器,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运转起来。
林枫的命令被不折不扣地执行。玉脂皂对京供应量削减的消息传出,首先在北疆内部引起了一些议论,但很快就被更大的动作所掩盖。
位于镇海堡以北二十里,一处新辟的、戒备极其森严的山谷中,汇聚了从潜龙屿撤出的大部分工匠,以及北疆本身最顶尖的匠人。这里被命名为“神工坊”,由林枫直接掌控,周莽兼任防卫统领。所有关于新型火炮、舰船设计的图纸、样本都被运送至此。林枫亲自参与了最初的几次研讨,确定了“先仿制,再创新,重点突破火炮铸造与舰体结构”的方针。日夜不息的炉火和叮当作响的敲打声,开始在这片山谷中回荡。
与此同时,一场大规模的“招兵买马”也在悄无声息又紧锣密鼓地进行。不同于以往主要在流民中招募,此次招兵,范围扩大至北疆所有适龄青壮,并且首次明确设立了“技术兵种”招募处,专司寻找有铁匠、木工、操舟经验的匠人乃至学徒,待遇从优。林枫更是力排众议,颁布了《北疆新军功授田令》,明确规定,凡入伍者,按其军功和服役年限,可获得不同数量的北疆新垦荒地作为永业田,战死者,其田由家人继承。此令一出,北疆震动,报名处人潮汹涌,热情空前。
对于边军会盟的邀请,也以最快的速度,通过隐秘而可靠的渠道,送达了辽西、蓟镇、宣府几位主要将领的手中。反应不一,有的犹豫,有的观望,但也有的,如辽西副总兵曹变蛟,在接到信件的第三天,便派来了心腹家将,表达了愿亲自与会的意向。
镇海堡内的气氛,也日渐紧张肃杀。巡逻的士兵增加了班次,进出城的盘查更加严格。赵清雪坐镇王府,协调内外,将各项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其干练与细心,逐渐赢得了王府属官乃至军中将领的敬重。陈影麾下的影卫,如同无形的网,撒向北疆各个角落,尤其是那些与新来人员、边军使者有所接触的地方,严防死守,排查着一切可疑的迹象。
这日,林枫正在校场检阅新募的士兵队列,虽然装备尚且简陋,但那股因土地许诺而激发的昂扬士气,却让他深感振奋。这时,陈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他身侧,低声道:“殿下,京城密报。”
林枫接过一枚小小的蜡丸,捏碎后,取出一张纸条。上面只有寥寥数字:“王振怒,密令东厂探北疆虚实,尤重边将往来。周相门人近日频访京营。”
林枫眼神一凝,将纸条碾碎。风雨欲来,比他预想的更快。
“知道了。”他淡淡应了一声,目光扫过校场上那些充满希望的面孔,心中愈发坚定。
“传令下去,会盟之日不变。另,以我的名义,起草一份《告北疆军民书》,明发各地。”林枫对随行的文书官吩咐道,“内容嘛,就写北疆遭逢海上强敌,赖将士用命,保全根基。然外患未除,内忧隐现。本王誓与北疆军民同心,保境安民,开拓生路!凡有志之士,不论出身,皆可来投,共筑我北疆铁壁!”
他要将压力转化为动力,将外部的威胁,变成凝聚内部的契机。
文书官领命而去。林枫站在原地,望着远处苍茫的群山。招兵买马,整合军队,发展军工,应对朝堂暗流……千头万绪,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但潜龙屿带回来的种子已经播下,北疆的基石,正在这暗流汹涌中,一寸寸被夯实。
他知道,镇海堡会盟,将是他面临的下一个关键节点。成功,则北疆势力初成,进可攻,退可守。失败,则可能万劫不复。
“来吧,让我看看,这天下风云,究竟能激荡到何种地步!”林枫心中默念,一股豪情混合着沉重的责任,在胸中激荡。未来的路,注定更加艰难,但也更加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