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清雪的到来,如同在摄政王府这潭深水中投入了一颗石子,涟漪虽不张扬,却悄然改变了府内的气息。她以一贯的沉静与高效,迅速将王府内务梳理得井井有条。下人们发现,这位新女主子虽看似清冷,赏罚却极分明,处事公允,且眼光毒辣,几日下来,几个积年的小漏洞被她随手点出,令人心服口服,不敢再存怠慢之心。
林枫依旧忙碌,但无论多晚,府中总有一盏灯为他而亮,一碗温热的羹汤候在炉上。赵清雪并未过多打扰他处理政务,只在他眉宇间倦色深重时,默默递上一杯参茶,或轻声提醒他歇息片刻。这种无声的陪伴与支持,比任何言语都更能抚慰林枫紧绷的神经。
然而,平静的水面下,暗流从未止息。
这日,赵清雪依例巡查库房,重点便是那批从王振旧宅抄没而来的器物。她命人将之前发现异常的那块“青玉夔龙纹璧”再次取出,置于铺着软绒的托盘内,屏退左右,只留两名从北疆带来的、绝对可靠的心腹丫鬟在旁。
她在澄心堂的书房内,借着窗外明亮的雪光和高燃的烛火,再次用特制的放大镜仔细观察玉璧内圈那个隐秘的符号。那暗金色的细微痕迹,在强光下愈发清晰,勾勒出的图案古怪而复杂,绝非中土常见的纹饰,倒带着几分异域风情,似鸟非鸟,似符非符,透着一股诡谲。
“去请周霆统领悄悄过来一趟,莫要惊动旁人。”赵清雪沉吟片刻,吩咐道。
不多时,周霆悄无声息地来到澄心堂。赵清雪将发现示之,周霆亦是面色凝重。
“王妃,此物诡异。王爷已命卑职暗中查访能辨识此类奇诡符号之人,但京城之内,几位知名的金石大家看后皆摇头,言说并非已知的任何朝代官制或民间暗记。倒是有位常往来西域的老行商瞥见后,含糊提了句,说有点像极西之地某些神秘教派使用的印记,但他也不敢确定。”
“极西之地?神秘教派?”赵清雪秀眉微蹙,这线索似乎将水搅得更浑了。王振一个太监,如何会与西域的神秘教派扯上关系?这玉璧,究竟是王振自己所有,还是他替别人保管?亦或是……有人通过王振,将这蕴含秘密的信物,悄无声息地送入了当时权势熏天的司礼监,图谋更深?
她让周霆拓下符号纹样,继续秘密查访,尤其留意与西域、漠西有关联的奇人异士。同时,她吩咐将库房中所有来自王振旧宅的器物,无论大小贵贱,全部重新彻底检查一遍,看是否还有类似暗记。
处理完玉璧之事,赵清雪依礼递牌子入宫,向太皇太后请安。
慈宁宫内,炭火烧得暖融,却驱不散那历经数朝沉淀下来的、混合着檀香与陈旧气息的暮气。孙太皇太后精神似比前些时日好些,见了赵清雪,倒也还算和蔼,问了些北疆风物、旅途见闻,话语间不免带着几分对往昔岁月的追忆和对如今局面的唏嘘。
赵清雪应对得体,姿态恭谨而不失王妃气度。她并未直接探问王振旧事,只是陪着太皇太后说些闲话,偶尔提及宫中某些老旧器物、摆设,引着太皇太后回忆些前朝旧例。
“……说起来,哀家记得,仁宗皇帝在位时,宫里倒是来过几个波斯胡僧,进献过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还有些带着怪异符号的经卷,说是能祈福禳灾。后来也不知所踪了。”太皇太后捻着佛珠,随口说道,“这宫里啊,来来去去的东西太多了,有些带着邪气的东西,早该清理干净才是。”
赵清雪心中一动,波斯胡僧?怪异符号?这似乎与那玉璧上的印记方向隐隐吻合。她面上不动声色,只温顺附和:“太皇太后说的是。如今王爷也在着力整顿内外,清除积弊,想来那些阴祟之物,必无所遁形。”
离了慈宁宫,赵清雪心情并未轻松。太皇太后看似无意的几句话,似乎印证了那符号确与西域有关,而且可能早在仁宗朝甚至更早,就已悄然渗入宫廷。这背后的网,似乎比想象的更大,更久远。
与此同时,前朝之上,林枫推行的新政,终于遇到了强有力的反弹。
关于清丈田亩、核查勋贵官员优免逾制的风声早已传出,朝野议论纷纷,暗流涌动。这一日大朝,当户部尚书依据《陈时务疏》的精神,正式提出先在京畿地区试点清丈,并规范优免标准的议案时,立刻遭到了以新任英国公张懋(张辅之子,承袭爵位)、部分科道言官以及几位自诩清流的翰林学士的激烈反对。
“陛下!摄政王!清丈田亩,本是善政,然操之过急,恐生民变!京畿之地,勋戚云集,官绅林立,牵一发而动全身啊!”张懋出列,声音洪亮,带着勋贵集团固有的底气。
“臣附议!”一名御史紧随其后,“《陈时务疏》所言虽美,然诸多条款,实则与民争利,苛待士绅!长此以往,恐寒天下士人之心,动摇国本!”
“祖宗成法,岂可轻变?优免之制,乃体恤臣工、优待士子之举,若强行削减,岂非自毁长城?”另一位老臣颤巍巍地说道,引来不少保守派官员的附和。
朝堂之上,顿时吵作一团。反对者或引经据典,或危言耸听,核心目的只有一个,阻止触动他们切身利益的改革。
林枫端坐于御座之侧,面色沉静,冷眼看着下方的争论。他知道,这是利益受损者必然的反扑。商辂等支持改革的大臣虽竭力辩驳,但在对方人多势众、且占据“祖制”、“人心”道德高地的情形下,一时也难以占据绝对上风。
龙椅上的天顺帝朱见深,看着下方争执不休的臣子,稚嫩的脸上露出一丝无措,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林枫。
待到反对的声音稍歇,林枫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嘈杂:“诸位所言,无非是怕清丈损了自身利益,怕规范优免失了体面。却不知,如今国库空虚,边饷吃紧,百姓赋役沉重,根源何在?”
他目光如电,扫过张懋等人:“正是在于田亩隐匿,赋税不均!在于优免滥觞,国帑流失!尔等口口声声祖制成法,可知太祖高皇帝立法之初,意在公平,而非纵容兼并,损公肥私!尔等食君之禄,担国之忧,如今国家艰难,不愿体谅时艰,共渡难关,反而抱残守缺,阻挠新政,这就是尔等的忠君爱国之道吗?!”
一席话,掷地有声,直接将反对者的私心揭破,扣上了一顶“不忠不义”的大帽子。
张懋等人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至极。林枫不跟他们纠缠细节,直接上升到忠君爱国的高度,这让他们难以直接反驳。
“至于寒了士人之心?”林枫冷笑一声,“真正为国效力的士人,岂会因少了些许不合规制的优免便心生怨望?若真有此等只知索取、不愿付出的所谓‘士人’,其心可诛,其才不用也罢!本王就是要借此,甄别出哪些是真正心系朝廷的栋梁,哪些是尸位素餐的蠹虫!”
他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京畿清丈试点,势在必行!优免规范,必须推行!此事由内阁牵头,户部、都察院协同办理,有敢阳奉阴违、煽动闹事、阻挠新政者,无论勋戚官绅,一律按律严惩,绝不姑息!”
强大的威压伴随着铿锵的话语弥漫在整个奉天殿,刚才还吵闹不休的朝堂,瞬间鸦雀无声。许多官员被林枫话语中的决绝与杀气所震慑,噤若寒蝉。
商辂见状,立刻出列躬身:“臣等领旨,定当竭尽全力,推行新政!”
天顺帝也适时开口,声音虽稚嫩,却带着坚定:“摄政王所言极是,新政关乎国运,众卿当齐心协力,勿负朕望。”
皇帝一锤定音,纵然张懋等人心中不甘,此刻也不敢再强行出头,只得悻悻然退回班列。这一回合,林枫凭借其无人能及的威望和强硬手腕,再次压制住了反对的声音。
然而,退朝之后,张懋与几位勋贵、言官聚集在宫门外,脸色阴沉。
“林枫此举,是要断我等根基啊!”一人恨声道。
张懋目光阴鸷:“他倚仗兵权,挟持陛下,独断专行,如此下去,这大明江山,迟早要改姓林!”
“国公,难道就任由他如此肆意妄为?”
“哼,自然不会。”张懋压低声音,“清丈之事,操作空间极大,我等未必没有手段应对。况且……我听闻,宫里宫外,对林枫不满者,大有人在。或许,我们可以……”
他未尽之语中,充满了危险的意味。朝堂上的风波看似暂时平息,但水面下的暗涌,却因林枫的强力推行新政而变得更加湍急、危险。
林枫回到王府,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赵清雪迎上前,替他解下厚重的朝服,递上热毛巾。
“朝会上不顺利?”她轻声问。
林枫揉了揉眉心,将朝堂争执简单说了几句,末了冷笑道:“不过是些蠹虫垂死挣扎罢了。新政必须推行,没有退路。”
赵清雪看着他坚毅的侧脸,心中明了。她犹豫片刻,还是将在太皇太后处听闻的关于波斯胡僧和怪异符号之事,以及周霆查访的进展,告知了林枫。
林枫听完,眼神骤然锐利起来:“波斯胡僧?神秘教派?看来,王振背后的这条线,比我们想的还要复杂。或许,这不仅仅是瓦剌的暗线,还牵扯到更遥远的势力……”
他沉吟道:“让周霆改变查访方向,重点排查近年来所有从西域、波斯乃至更西方向来的商队、僧侣、使者,尤其是与王振或其党羽有过接触的。还有,宫里旧档,关于仁宗朝及之后与外邦异族往来的记录,也要想办法查一查。”
“是。”赵清雪应下,看着他凝重的神色,轻声道,“王爷,内忧外患,皆非一日之寒,还需徐徐图之,保重身体要紧。”
林枫握住她的手,感受到那份沉静的力量,心中的烦躁稍稍平息。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仿佛要穿透这重重宫墙,看到那隐藏在黑暗中的巨大阴谋。
玉璧之谜未解,朝堂之争又起,内外的压力如同无形的绞索,正缓缓收紧。而他,必须在这惊涛骇浪中,为这个国家,也为自己和身边的人,杀出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