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光未亮透,禁山洼地已聚了十余人。
冷风卷着残霜在枯草间游走,人们裹紧单薄的衣衫,默默站在田埂边缘。
李猎户背着弓箭、腰挂柴刀,脚边还放着一只刚打来的野兔——那是他一家昨夜唯一的口粮,今早却毫不犹豫地拿来换了位置站得靠前些。
刘寡妇蹲在角落,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粗布包,里头是她从灶灰底下抠出来的最后几粒发霉谷种,手心全是汗,生怕不够资格入会。
还有几个面黄肌瘦的身影,是邻村断粮半月的农户。
他们不敢大声说话,只悄悄交换着眼神,目光死死盯着那片新翻的土地——黑土翻卷如浪,铁犁深插其中,阳光洒落时竟泛出油润光泽,像是被谁施了法术。
就在这片寂静中,沈清禾来了。
她穿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裙,袖口挽至肘上,肩扛一柄精铁长犁,步伐稳健得如同山涧奔流。
身后跟着陆时砚,手中捧着竹册与炭笔,眉目低垂,神情专注得仿佛在记录什么惊世典籍。
她踏上田埂,环视众人,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今日起,‘青石共耕会’立约于此。”
人群微微骚动。
“凡入会者,可得改良菜种一份、粪肥配方一张,并由我亲自指导育苗。”她说着,从怀中取出三个小布袋,倒出三种颜色的布条——红、黄、蓝,在晨光下分外醒目。
“红色为管理组,负责巡查守夜、监督收成;黄色为劳力组,参与开垦耕作;蓝色为物资组,统管种子、工具、储粮。”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每一张脸,“收成三成归公仓,备荒年赈灾;七成归各家。若有欺瞒克扣,逐出共耕会,永不录用。”
话音落下,一片死寂。
这不是施舍,不是救济,而是一套规矩——一套前所未有的、带着秩序与希望的契约。
李猎户第一个上前,接过红色布条,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我守夜巡逻,绝不让外人毁我们一口粮!”
刘寡妇颤抖着手接过蓝色布条,眼泪无声滚落:“我儿子去年饿死了……今年,我要让他坟前供上新米饭。”
有人开始低声啜泣,有人攥紧拳头,眼中燃起久违的光。
沈清禾不再多言,转身走向那亩连夜平整出的新地。
她将铁犁稳稳插入泥土,深吸一口气,双臂发力——
“哗啦!”
黑土应声翻起,整整齐齐,深浅一致,仿佛有尺子量过一般。
村民们瞪大了眼。
往年春耕,全村壮汉轮番上阵,累得吐血也只能犁半亩地,而眼前这个曾被休弃、体弱多病的女人,竟独自拉着犁,走得又快又稳,动作流畅毫无滞涩!
小石头蹲在田边数秧苗,越数越激动:“一排二十株,整整一百二十排!这是能吃一年的量啊!”
陆时砚默默跟在她身后,炭笔飞快滑动,记下每一垄间距、每穴深度。
他知道,这些数据背后,是现代农科院三年研究的结晶——精准播种密度、科学覆土厚度、最优行距设计……每一个细节,都是对抗饥饿的武器。
沈清禾额头沁出汗珠,呼吸略显急促,但她没有停下。
她知道,今天这一犁,犁的不只是土地,更是人心。
她要用最直观的方式告诉这些人:我能带你们活下去,而且活得比从前更好。
当最后一排稻秧栽下,朝阳正好跃出山脊,金光洒满整片洼地。
嫩绿的秧苗列成方阵,像一支沉默却充满力量的大军,在春风中轻轻摇曳。
有人忍不住伸手去摸那湿润的泥土,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
“这土……怎么像是养过的?”
“你看那颜色,黑得发亮,不像咱这儿的贫壤。”
“她说的‘灵泉沃土’,莫非真有其事?”
议论声渐起,敬畏之意悄然蔓延。
就在此时,远处山腰一道佝偻身影伫立良久。
陈九公拄着拐杖,脸色阴沉如铁。
他是村里最有威望的老族长,一向主张女子不得干政,更别说领头组织农事。
昨日听说沈清禾展示空中菜园,他便冷笑斥为“妖术惑众”,今日见她公然立会授种、划分职权,简直不成体统!
“女人领头,败坏纲常!”他咬牙切齿,手中拐杖狠狠戳进土里。
可当他眯眼细看,却发现——
连赵德昌家的长工都偷偷跑来了。
陈九公远远站在山腰,冷风卷起他灰白的胡须,拐杖深深戳进冻土,仿佛要将这叛逆的春意钉死在山脊之上。
他眯着眼,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洼地——那一片整齐翻新的黑土像一道刺目的伤疤,割裂了祖辈传下的规矩。
“女人领头,不成体统!”他低声咬出这句话,声音里满是愤懑与不甘。
沈清禾?
那个被夫家扫地出门、曾饿得昏死在破屋里的弃妇,竟敢立会授种、分职权、定收成?
还让李猎户这种粗人管巡查,刘寡妇这等寡言妇人掌物资?
简直是颠倒乾坤!
可就在这时,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赵德昌家的长工张三——那个平日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的老实汉子,竟鬼鬼祟祟地蹲在田埂边,正拉着小石头问:“入会要交多少粮?能不能赊种?”
陈九公心头一震。
赵德昌是谁?
青石村唯一有百亩良田的地主,向来只信自家奴仆,从不与贫农往来。
如今连他家的长工都动了心,偷偷跑来打听共耕会的事……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人心已经动摇了。
老族长的手指微微发颤。
他知道,祖训可以压住礼法,却压不住空荡荡的米缸;族规能禁女子议事,但禁不了孩子们哭着要饭的嚎叫。
昨夜他听孙儿说起,隔壁王家媳妇抱着孩子在沈家门口跪了一夜,只求一碗稀粥——而沈清禾真给了,还送了一把菜种。
“活人的肚子……比祖宗牌位重啊。”他喃喃一句,终是颓然收回拐杖,转身踉跄下山。
背影佝偻,像被这场春风生生折弯。
而田中,无人注意这位老者的退场。
沈清禾正悄然蹲在主渠源头,指尖一抹微不可察的银光闪过——她将一撮灵泉浸润过的沃土轻轻撒入水流。
那土遇水即化,化作淡淡雾气顺着沟渠蔓延开来,又被她袖中隐蔽喷出的灵泉薄雾悄然覆盖。
整片田地如同被晨露轻吻,泥土渐渐泛出湿润油亮的光泽,空气中甚至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清香。
这是她空间中最珍贵的“育秧加速壤”,配合灵泉雾化喷洒,能让秧苗根系发育提速近半。
这一茬稻秧,不出十日便可移栽,比外界足足快了半月。
她直起身,不动声色地擦去额角细汗。
陆时砚站在不远处,看似低头记录,实则眼角余光一直追随着她的动作。
他眸色沉静,唇角微不可察地扬了扬——他知道她在做什么,也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时间,才是灾荒前最宝贵的武器。
傍晚收工,众人围坐田头,啃着粗糙的杂粮饼,却笑声不断。
小石头掰着手指算:“我家三口人,分了两垄地,按沈姐教的种法,至少能收八斗!够吃到秋收!”刘寡妇捧着热水,眼眶发红:“我儿子要是活着,也能吃上这顿饱饭……”
就在此时,沈清禾站起身,拍了拍衣角尘土,声音清亮:“今后每月初一,共耕会账册公示,人人可查。”
话音未落——
“哒、哒、哒……”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撕破暮色。
一名驿卒飞驰而至,翻身下马,高声宣读:“县令有令:青石村‘共耕互助’之举合乎《虞律·乡约篇》,准予备案,免税三年!钦此!”
全场骤然寂静,继而爆发出震天欢呼。
沈清禾仰头望向远方蜿蜒的山道,夕阳正缓缓沉入群峰,余晖洒在她肩头,像是披上了一层金甲。
她没有笑,只是轻轻握紧了手中的铁犁柄。
这场春耕,不只是种田。
是在犁开一个旧世的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