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雨歇后的第三日清晨,天光微明,山雾未散。
沈清禾推开仓储区的门时,冷风裹着湿土气息扑面而来。
她手中提着一盏油纸灯笼,火苗在风中摇曳不定,映得她眉眼深邃如刻。
昨夜密议到三更,她几乎没合眼,可此刻脚步却沉稳有力——她知道,从今日起,共耕庄再不是避世桃源,而是一块悬于生死线上的试金石。
庄外尘土翻扬,数百流民如潮水般涌至石碑前,跪倒一片。
哭声、咳嗽声、婴儿断续的啼泣混作一团。
有人怀抱枯瘦孩童,嘴唇发紫;有老者蜷缩树下,身下垫着破席,已然没了气息。
柳芽儿躲在王篾匠身后,小手紧紧攥着他衣角,声音发颤:“阿禾姐……那个妹妹,昨天还和我捡松果的。”
沈清禾一步步走过去,脚步很轻,却压住了所有喧嚣。
她在那具小小尸身旁蹲下,伸手,轻轻合上孩子睁着的眼皮。
指尖触到的是冰冷僵硬的皮肤,像一块被霜雪冻透的石头。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良久,才缓缓站起身,转身走向仓储区。
身后是绝望的哀求,是撕心裂肺的哭喊,是“施舍一口饭吧”的乞命之声。
但她走得坚决。
因为她明白——仁慈不是开门放粮,而是让活人有路可走。
半个时辰后,试验田旁的旧谷仓前燃起篝火,众人齐聚。
沈清禾立于高台之上,身上仍是那件洗得发白的素裙,唯有腰间系了一条麻布带,显得利落而肃然。
她摊开一张手绘地图,指向流民聚集地:“此地距水源六里,地势低洼,若遇连雨,必生疫病。若任其蔓延,不出半月,整个枫林渡都将陷入死局。”
朱小乙眉头紧锁:“可粮仓现存不过三百石,撑不了十日。”
“所以,”沈清禾抬眸,目光扫过众人,“每一粒米,都必须活得更久。”
她话音落下,随即宣布“换工领粥”三原则:一人一日一勺米,须以半日劳役兑换;劳作内容为挖引水渠、伐木建棚、拾粪堆肥;儿童可由大人代工,老人则负责照看幼儿与分粥登记。
“不劳不得,多劳多食。”她说,“我要的不是施舍,是秩序。”
王篾匠沉吟片刻,终于点头:“可行。我带人连夜编竹篱,先搭遮风棚。”
阿青站在人群边缘,低头搓着手中药草碎末,犹豫许久才开口:“我能……帮伤者处理伤口。”
沈清禾看了她一眼,见她手法熟练,眼神干净,便道:“你带几个识草性的妇人,去东厢整理药角,药材名录我会给。”
小豆子蹦出来:“我跑得快!我能送信!”
“好。”沈清禾点头,“明日辰时,你举牌巡行,写上‘劳有所得,多劳多食’八字,沿路宣示规则。”
夜色再度降临,河岸百丈长粥棚已初具轮廓。
木桩打入泥中,茅草覆顶,数十口大锅架在柴堆之上,火光映红水面。
沈清禾亲自掌勺。
她背对众人,悄然从袖中取出玉瓶,将一滴灵泉垂入锅中。
泉水遇热即化,升腾为淡青薄雾,无声融入米汤。
刹那间,原本五升米煮出的粥竟膨胀如十升,浓稠油亮,米粒颗颗饱满绽开,香气随风飘散,十里可闻。
第一锅粥出锅时,围观流民皆屏息凝神。
沈清禾舀起一勺,高高举起:“此粥非天降,乃人力所换。今日起,凡愿出力者,一人一勺,童叟无欺。若肯加倍,自有加餐。”
她放下勺,声音清冷如泉:“但若有哄抢、欺幼、怠工者,立刻除名,永不得入。”
话音落,小豆子举着木牌冲出人群,稚嫩嗓音划破夜空:“劳有所得,多劳多食——!”
第一批五十人扛着锄头走向渠址,步伐虽疲,却井然有序。
那一夜,炊烟不熄,铁锹破土声与柴火爆裂声交织成曲。
沈清禾立于河畔,望着远处灯火点点,忽觉肩头一暖——陆时砚不知何时来到身后,为她披上外袍。
“你给了他们一碗粥,”他低声道,“却种下了规矩的根。”
她侧首看他,月光落在他眼中,温润如旧,却又多了几分敬意。
“还不够。”她轻叹,“这只是开始。真正的考验,还在路上。”
风自南方而来,带着泥土与灰烬的气息。
而在更远的官道尽头,一道尘烟悄然升起,如蛇蜿蜒,无声逼近。
天边刚泛出鱼肚白,枫林渡的雾气还未散尽,马蹄声已如雷滚过村口青石板路。
尘烟扬起,十余辆空车辘辘而行,车轴吱呀作响,像是饿极的野兽在低吼。
为首的骑者身着靛青官袍,腰佩铜牌,正是府城粮务司协办周文昭。
他眉目阴鸷,目光如刀,直直劈向河岸那片灯火未熄的粥棚。
“好一个‘劳有所得’。”他冷笑一声,勒马停驻,“区区弃妇,竟敢立规设令,聚众煮粥——她当自己是官?”
随从抬手一指:“大人,那便是沈氏。”
人群分开,沈清禾缓步而来。
她衣衫朴素,发髻用一根木簪挽住,脸上无惊无惧,唯有眼底沉静如深潭。
晨风吹动她的裙角,却吹不动她半分神色。
“周大人远道而来,不知有何贵干?”她声音不高,却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周文昭扬了扬手中黄绢诏令,字句铿锵:“奉知府张廷岳之命,征调民间余粮,统筹备荒,济民于难!你这共耕庄日夜熬粥,烟火不绝,米从何来?莫非私藏官粮、囤积居奇?”
话音落,流民骚动,有人低声啜泣,生怕这最后一口活命饭也被夺走。
沈清禾只微微垂眸,仿佛在计算风向与雨量般冷静。
“仓中存米仅够自用三十日,皆有账册为证。”她说得平缓,却字字落地有声,“若大人不信,我愿开仓查验。”
陆时砚悄然上前,递上一本薄册,封面墨书《共耕庄春储明细》。
纸页泛黄,边角磨损,似经久翻阅。
周文昭接过一翻,眉头微动——数字寥寥,稻谷不足二百石,杂粮零星可数,连养活庄内老少都显拮据,遑论赈济百人?
他嘴角勾起一抹得意弧度。
果真不过是个借灶火装善的穷妇,虚张声势罢了。
“既如此,”他合上册子,语气陡然强硬,“朝廷征用十车粮食,以应燃眉之急。你若识相,速速装运。”
沈清禾不辩解,也不阻拦,只轻轻点头:“王篾匠,带人去后仓取粮。”
王篾匠应声而去,不多时,数十麻袋被扛出,沉甸甸堆上车板。
周文昭满意地拍了拍其中一袋:“这才是良民本分。”
但他未曾察觉,那些袋子底部垫着厚实稻壳,上层才铺几寸糙米;更不知,真正的存粮早已通过密道转入地下仓储,由灵泉滋养,静待春生。
夜深,万籁俱寂。
沈清禾独自立于空间深处的灵泉池畔。
泉水幽蓝如镜,倒映着她清瘦面容。
她指尖轻触水面,涟漪荡开刹那,水底忽现赤纹,如血脉苏醒。
几颗晶莹露珠缓缓浮起,剔透如泪,散发着微不可察的生机气息。
【善举值+50,触发【灵泉润生】:每夜可凝‘续命露’半滴,可解轻症饥损】
她默然取出玉瓶,将一滴露水溶入粗陶碗中,递给蜷缩在药角的重伤老者。
不到半个时辰,那人原本灰败的脸色竟泛出一丝血色,喉头微动,睁开了浑浊双眼。
远处,粥棚灯火依旧。
小豆子抱着空碗飞奔而来,满脸惊奇:“阿禾姐!东头李婆说,喝了这粥,夜里梦里见了菩萨,披白衣,提灯引路……她说这是菩萨施的饭!”
沈清禾望着漫天星火下那一排排低矮棚屋,听着婴儿啼哭渐歇、老人咳嗽转缓,终是轻轻叹了口气。
“我不是菩萨。”她低语,声音散入风里,“我只是不愿再看见孩子死在路上。”
识海之中,那枚古朴铜印微微震颤,仿佛回应她的执念,又似天地规则因这一念善行,悄然松动了一丝缝隙。
而在府城方向,周文昭策马疾驰,十辆满载“余粮”的车队紧随其后,扬起长烟如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