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把如龙,蜿蜒于十里坡的夜色之中,映得山后坊的轮廓如同刀削般锋利。
乡勇集结的号角声还在山谷间回荡,可沈清禾没有点兵,没有布防,甚至连工棚里的铁器都未多铸一把。
她只说了一句:“打战,不止在田头。”
当众人还攥着镰刀、眼含怒火时,她已召集农卫营骨干,命人连夜誊抄“纳耕名册”与“粮产实录”。
竹简铺展,墨迹未干,每一笔都刻着归农者的姓名、田亩、收成——不是为了报官,而是为了立证。
“我们要让他们知道,”她在灯下抬眸,目光冷而锐,“谁在养活这座城。”
阿丑抱着一卷粗麻布跑进来,脸上沾着墨点:“禾姐姐,南市牛三那边的账……对上了!”
沈清禾指尖微动。终于,线索动了。
次日清晨,她换作寻常村妇打扮,粗布裙衫,发髻松挽,怀里揣着三两银锭,领着阿丑悄然潜入府城南市。
牲口集上人声鼎沸,牛马嘶鸣,腥臊味混着尘土扑面而来。
她一家家走过,问价、还价、推诿,最后才在牛三摊前驻足。
那是个满脸横肉的中年汉子,眼神躲闪,袖口磨得发亮,却戴着一枚不起眼的铜扣——那是采买司低阶吏员才有的标记。
“要二十头健牛,五辆骡车。”她开口,声音平静。
牛三猛地抬头,手一颤,案上账本滑落。
一页翻开,赫然写着:“沈清禾户,领健牛二十、骡车五辆,春二月已验讫。”
她瞳孔微缩,面上却不动分毫,只笑着掏出银子:“定金先付,明日来提货。”
归途中,风渐紧。
朱小乙紧跟其后,压低声音:“牛三是采买司的老油子,专走空账套银。每年春耕上报的‘惠民贷畜’,十有八九是纸上牛。”
沈清禾没答,只是攥紧了袖中那页抄录的账单。
当晚,陆时砚坐在灯下,手中是一份拓印的复本。
他指尖停在一处墨痕边缘,忽然蹙眉:“这印泥泛紫光……是前朝‘影赋司’的‘夜昙墨’。”
“夜昙墨?”阿丑凑近。
“遇水则显,一纸可藏三账。”陆时砚声音极轻,却字字如钉,“表面是发放记录,背面是虚报账目,夹层里……才是真正的去向。”
沈清禾心头一震。
若真是影赋司旧制,那这已不是贪墨,而是系统性的国库蛀空。
而她这个名字,竟被堂而皇之地列在“已发放”名单中——意味着,县衙早已侵吞了本该拨给山后坊的全部耕畜!
“他们用我的名字做空账。”她冷笑,“那就让我看看,这张账皮子底下,到底写了多少谎言。”
计划迅速成型。
重金之下,库房洒扫婢女小蛾松了口:每月初七,库吏轮休,唯有钱师爷亲自查验暗册。
那是唯一能接触到原始账簿的机会。
伪装混入,成了唯一的路。
第二日拂晓,沈清禾束发戴巾,穿上陆时砚递来的旧吏服。
青灰袍角绣着暗云纹,领衬内侧还缝着一枚小小的东宫徽记。
“这是我母后赐予东宫舍人的礼赠。”陆时砚替她系好腰带,动作轻缓,“如今穿它入虎穴,也算物尽其用。”
她抬眼看他,晨光落在他眼底,温润依旧,却藏着一丝她从未见过的冷意。
库院深锁,铁门沉重。
她随杂役队伍低头而入,穿过长廊,寒气从地底渗出,仿佛走入墓穴。
十余个木柜以铁链缠绕,柜面刻着“周·影赋残卷”四字,斑驳如血。
她在“枫林里”条目下找到了自己的名册——厚厚一叠,盖着红印,写着发放明细。
指尖抚过纸面,她悄然启动空间收纳。
整叠账册无声消失,原位仅留一道虚影,稍纵即逝。
正欲退离,门外忽传来沉缓脚步。
钱师爷拄杖而至,白发披肩,左臂始终垂着,似有旧伤。
他并未开柜,只将一盏油灯置于案前。
灯火幽绿,映得他脸如鬼魅。
他取出一枚铜牌,贴于耳侧,闭目倾听。片刻后,冷哼一声:
“山后坊的小娘子胆不小,敢碰东宫旧印……可你知道这账皮子底下,埋的是多少条人命?”
沈清禾伏于梁上,屏息凝神。
只见老人从怀中取出半块玉圭,轻轻嵌入灯座凹槽。
咔哒一声,墙上纹路裂开,一道石阶缓缓显现,向下延伸,隐入黑暗。
她浑身一僵。
那玉圭的裂口形状……竟与陆时砚贴身珍藏的残片,完全吻合。
风从地底吹出,带着陈年尘灰与铁锈的气息。
她死死咬住唇,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原来,不只是贪腐。
这背后,是前朝旧案,是影赋密档,是牵连数州的生死簿。
而她,已一脚踏进了深渊的门槛。
三更雨落,她浑身湿透返回山后坊。
怀中账册浸了雨水,墨迹晕染,字迹模糊。
她没有点灯,径直走向后屋密室,将湿透的账册投入空间沃土。
泥土微动,奇异之事悄然发生——漆黑的壤层竟如活物般蠕动,缓缓吸附纸上墨迹,仿佛……在吞噬秘密。
三更雨落,檐角滴水如断线珠子,砸在泥地上溅起一片昏黄。
沈清禾推开密室木门时,衣袍已湿透,发梢滴着水珠,在青石板上洇出深色痕迹。
她未点灯,只凭记忆将那叠浸透雨水的账册投入空间沃土之中。
泥土微颤,仿佛有了知觉。
起初只是表层浮泥缓缓蠕动,像有无形之手在翻阅纸页;继而整片黑壤如活物般起伏,墨迹竟如被牵引的铁屑,自纸面剥离、渗入土中。
那些原本模糊的字迹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在沃土表面层层浮现——先是浅淡轮廓,再是清晰行文,最后竟显现出三重交错的文书内容!
最上一层,是看似寻常的“免税农户登记册”,列着数百个村名与户主姓名,红印累累,格式规整;
其下第二层,则是密级极高的军粮调拨记录,标注了大虞北境七州的仓廪出入明细,甚至精确到每车粟米的押运时辰;
而最底层……那一行小字让沈清禾呼吸一滞:
“玄鹰驿三年前四月十七日进出马匹清单:周宫眷属一辆,行至中途焚毁,尸骨无存。”
她心头剧震,正欲细看,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陆时砚不知何时已立于门边,披着半旧斗篷,脸色在幽暗中惨白如纸。
他盯着那行字,瞳孔骤缩,指尖轻轻抚过虚空中浮现的文字边缘,声音沙哑得几近破碎:“那是我母后赴封地的最后一程……朝廷说她失踪于山道,连灵柩都未曾寻回。可原来……原来不是失踪。”
他咬牙,一字一顿,“是被记在这里,当作废料销账!”
密室内空气凝滞,仿佛连雨水敲窗的声音都被吞噬。
他忽然攥紧拳头,指节泛白:“他们用农账盖住血账,拿百姓的名,烧皇家的尸。一张账皮子,就能埋葬一个王朝的良心。”
沈清禾沉默良久,目光却从悲愤转为冷厉。
她低头看向掌心——那枚随身携带的青铜小印,此刻竟微微发烫。
印面本刻着一株稻穗,象征五谷丰登,此时纹路竟如活蛇般延展扭曲,环绕成一圈刻度般的圆环,中央缓缓浮现出一只闭合的眼形图案,线条古拙,透着诡异神性。
她心头一动,试探性地将小印贴近一页伪造工券。
刹那间,识海如针刺穿!
一阵尖锐的痛楚直贯脑门,耳畔响起断续低语,似有无数冤魂在黑暗中呢喃:“假……假……伪契距此三百步……”
虚影一闪而逝,却在她意识深处留下确切方位。
她踉跄一步,被陆时砚及时扶住。“怎么了?”他声音紧绷。
“金手指……进化了。”她喘息着,嘴角却扬起一抹冷笑,“它能感应虚假文书的存在。三百步内,无所遁形。”
陆时砚眉头深锁:“可你脸色发青,神魂震荡。若频繁使用,恐伤及根本。”
“伤又如何?”她抬眼看他,眸光灼亮如星火,“这府城里,多少‘死人’在领粮?多少‘活账’在吃人?既然天要我看见这些鬼影,那就别怪我掀了这层皮。”
窗外,雨雾弥漫,天地混沌如胎衣未破。
远处府衙方向忽有一骑快马冲出城门,骑士裹着油衣,背负严实包裹,蹄声急促,溅起泥浪如刀。
沈清禾站在窗前,青铜小印在掌心微微震颤,指向西边。
那里,荒草蔓生,旧柴场隐没于夜雾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