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汛刚过,山后坊的后山坡还湿漉漉地冒着土腥气。
一场夜雨洗尽浮尘,却在黎明前撕开了一道口子——大地裂开三尺宽的深缝,黑得如同吞天巨口,直坠不见底。
村民围在外圈,脸色发白,窃语如风中枯叶。
“地龙翻身了!”“怕是要闹灾年!”有人跪地磕头,有人往后退缩,唯恐沾上不祥之气。
沈清禾披着粗布外衣赶到时,脚踩在松软泥地上几乎陷进半寸。
她没带随从,只让铁头远远守着,自己一步步走近那裂缝边缘。
冷风从地底涌出,带着一股奇异的湿润与腐殖气息,竟不似死土,反倒像沉睡已久的呼吸。
她蹲下身,指尖轻触岩壁。
刻痕。
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刻痕,有的是字,笔画古拙,像是早已失传的农谚:“春不起垄,秋无归仓”;“一犁透骨,三年养土”;也有的是图案——星宿排列、月相流转、节气轮替,竟与她在空间中看到的部分灵泉滋养图谱隐隐呼应。
这不是自然形成的地裂。
她的瞳孔微缩,心中已有判断:这是人为封存的遗迹,而且……极可能与她手中的青铜印有关。
陆时砚悄然出现在她身后,手中撑伞遮雨,声音压得很低:“你感觉到了吗?空气里有种‘牵引’。”
她点头。
自从催熟十里稻田后,她的神识便对天地间的“脉动”格外敏感。
此刻,这裂缝就像一根断裂的经络,在无声呼唤着什么。
她闭眼,从空间取出一滴灵泉。
澄澈如琉璃的水珠悬于指尖,在晨光中折射出七彩微芒。
她轻轻将其滴落。
水珠坠入深渊,没有回响。
但下一瞬——
整条地缝骤然震颤!
岩壁上的刻痕仿佛活了过来,一道道泛起幽光,符文次第亮起,宛如星辰苏醒。
那些文字与星图开始流动、重组,最终凝成一组与青铜印背面完全一致的纹路!
甚至,连能量波动都同源!
沈清禾猛地后退一步,心跳如鼓。
“天仓印……不是终点。”她喃喃,“而是钥匙。”
就在这时,村口传来一阵脚步声。
老铁匠拄着拐杖走来,满脸皱纹沟壑纵横,眼神却前所未有地清明。
他望着地缝,久久不语,忽然双膝一弯,朝着沈清禾跪了下去。
“我瞒了三十年。”老人声音沙哑,“我是仓廪司末代匠官之后。祖训有言:‘守碑待主,铜尽火熄’。”
他说完,从怀中取出一块残缺的铜片,锈迹斑斑,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厚重感。
他颤抖着将它递向地缝旁一块不起眼的黑石——那原被当作界碑立在此处多年,无人问津。
铜片嵌入底部,严丝合缝。
刹那间,黑石剧烈震动,表面剥落陈年污垢,露出内里铭文。
幽蓝光芒自纹路蔓延而上,直冲天际。
半空中,竟浮现一幅半透明的舆图!
山川河流、田野阡陌,九州疆域尽在其中。
而一条条细若游丝的光脉贯穿大地,彼此相连,构成一张庞大无比的网络。
最中央一点,正落在山后坊的地缝之上。
“这是……古农脉网?”陆时砚低声惊呼。
老人泪流满面:“三百年前,先祖们用‘息壤引脉,灵泉为血’,建起这张网,只为让贫瘠之地也能五谷丰登。可皇帝惧民智开化,恐百姓不再仰赖朝廷赏饭,遂毁天仓印,诛耕算之士,断脉封碑……火种,就这么灭了。”
沈清禾怔立原地,掌心微微发烫。
她终于明白为何空间会选择她——不是因为她懂现代农业技术,而是因为她的灵魂里,有他们当年未竟的执念。
“他们想唤醒土地的生命力。”她缓缓抬头,目光灼灼,“而我们,还能继续。”
当晚,茅屋议事。
苏秀才摊开《通览图》,结合今日所见,推演地脉规律;铁头负责警戒,防止外人靠近;陆时砚则翻遍古籍残卷,寻找“仓廪令”的蛛丝马迹。
“不能贸然触动全网。”陆时砚眉头紧锁,“万一引发地动或反噬,整个村庄都会遭殃。”
“所以我不会强启。”沈清禾平静道,“我要以地缝为基点,引灵泉灌溉,逐步试探地脉反应。若能唤醒一丝共鸣,便是希望之始。”
她顿了顿,声音坚定:“一人之力终究有限。但如果这力量可以传递——如果千千万万的农人,都能感知到土地真正的脉搏呢?”
众人默然。
良久,苏秀才开口:“建一座‘观脉台’。用陶管导流灵泉,埋入地下,配合数据记录温湿度、作物生长变化,观察是否有异常反馈。”
计划敲定。
七日后,第一股清泉自地缝缓缓涌出。
水质清澈甘冽,阳光下泛着淡淡金晕。
取之浇灌试验田中的麦苗,不过一夜,新叶竟长出三寸,根系粗壮如指,泥土松软得像是被无形之手深耕过。
沈清禾蹲在田埂上,捧起一抔湿土,深深嗅了一口。
那是生机的味道。
忽然,远处山道上传来木杖叩地之声。
一个佝偻身影缓步而来,灰袍布鞋,双眼蒙着素布——竟是多年不曾出门的盲茶翁。
他停在田边,未语先叹。
然后,他伸出枯瘦的手,接过一碗刚接的泉水,静置片刻,竟不做任何动作,只是闭目良久。
子夜将尽,天地间一片死寂。
盲茶翁枯瘦的手指仍悬在那碗泉水之上,素布蒙眼微微颤动,仿佛有看不见的风穿过他的灵魂。
良久,他缓缓睁开——尽管双目无光,却似洞穿了三百年尘封的岁月。
“这不是水……”他声音低哑如裂帛,“是‘息壤之泪’,女娲补天时遗落的最后一滴生机。它不该存于人间,除非……大地记忆苏醒。”
众人屏息,连铁头握刀的手都绷得发白。
苏秀才猛地抬头:“大地记忆?那不是古籍里记载的虚妄传说吗?”
“非虚妄。”盲茶翁轻轻摇头,将碗中水倾入土中。
刹那间,泥土竟泛起细微涟漪,宛如活物呼吸。
“当土地还记得如何生长,当根脉仍记得如何歌唱——这才是真正的‘丰年’本源。而你。”他转向沈清禾,忽然整衣下拜,袍角拂地,“不是偶然得印之人,是你唤醒了沉睡的‘仓廪之心’。”
沈清禾心头一震,指尖微凉。
她低头看向胸前那枚青铜小印——自穿越以来便与她神魂相契的信物。
此刻,它正悄然发热,仿佛回应着某种遥远的召唤。
当晚,月隐星沉。
她在茅屋内盘膝而坐,闭目凝神,再度催动空间之力。
原本需耗费大量灵泉才能催熟三十亩稻田的术法,竟在心念初动时便自动蔓延——百五十亩试验田齐齐泛起微光,作物茎叶轻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拔节生长!
更令人惊异的是,灵泉消耗竟不足往日一半。
她猛然睁眼,瞳孔深处映出一片浩瀚星图。
紧接着,窗外传来低语般的骚动。
铁头急步奔来:“东坡、南岗、西岭……所有种了禾社种子的田,夜里都在发光!像星星落在了地上!”
沈清禾起身推门而出。
夜风扑面,带着湿润的暖意。
远处田野上,点点微光浮游升腾,如同萤火汇聚成河,又似星辰倒灌人间。
那些光,并非来自作物本身,而是从根系深处透出,与地下某条无形脉络隐隐共振。
她知道——地脉醒了,只是一缕呼吸。
可就在这静谧之中,地缝方向忽传一声闷响。
轰——
低沉如远古巨兽翻身,震动自地底蜿蜒而上,连屋檐瓦片都簌簌轻颤。
沈清禾疾步赶至碑前,只见那嵌入黑石的铜片正剧烈震颤,幽蓝纹路狂闪不止。
青铜印悬于她胸前,光芒暴涨,竟自行离体升起,与空中残破舆图遥相呼应!
陆时砚冲出屋舍,披衣未整,脸色凝重:“脉动紊乱了!你在做什么?”
“我没有动手。”她盯着那道深不见底的地缝,声音却异常平静,“是它在找我。”
话音未落,她抬手轻触碑文上“共弃”二字。
刹那间,山摇地动!
整座铁碑嗡鸣震颤,倏然离地三尺,表面锈迹崩裂,露出内里流转的银色铭文。
一道璀璨光桥自碑顶延伸而出,直贯地缝深渊,宛如银河坠入地心。
远方天际尽头,北境雪原之上,那一片由她送去越冬绿苗的根系微光猛然暴涨,与光桥共鸣,划破寒夜!
陆时砚大惊,一步抢前将她揽入怀中:“你要去哪儿?!不可涉险!”
她仰头看他,嘴角扬起一抹极淡却坚定的笑:“你说钥匙要配锁孔——可我一直以为我在开一扇门。”她反手握住他的手腕,眼神灼亮如星火,“但现在我才明白,我要进去的,是锁芯本身。”
风声骤起,卷起她的衣袂。
“告诉他们……”她的身影已随光桥缓缓升腾,消散于虚空之前,最后一句飘然落下——
“等我回来时,要让每一寸干涸的土地,都听见春天的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