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五,月圆之夜,炭窑之内,空气因窑壁的余温而显得燥热沉闷。
十数道身影借着摇曳的火光,在墙上投下沉默而凝重的影子。
沈清禾站在人群中央,目光逐一扫过每一张被汗水浸湿却又无比坚毅的脸庞,声音清晰而冷静地宣布了行动的开始。
“计划代号‘月移’,目标,七处中转点,所有存粮,必须在丑时初刻前,全部归仓。”
她的话音不高,却像一枚石子投入深潭,在每个人心中激起无声的涟漪。
无人应答,这是纪律。
所有人只是默默地从朱小乙手中接过一块黑布,一丝不苟地蒙住双眼,只留下耳朵和鼻子感知着周围的一切。
黑暗隔绝了身份,也隔绝了恐惧,只剩下对命令的绝对服从。
窑外的老夯,像一尊石雕般坐在那根巨大的枢纽主桩旁,他粗糙的手掌紧紧贴在冰凉的木桩上,闭着眼睛,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一丝一毫可能出现的能量波动之中。
这根桩子是整个共耕庄的基石,更是空间能量的锚点,一旦失衡,后果不堪设想。
子时三刻,夜色浓得化不开,连月光都仿佛被厚重的云层吸了进去。
沈清禾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识海中,那枚古朴的铜印微微放光,一幅立体的、精确到每一粒尘埃的地图在她脑海中展开。
她将意念凝聚成一根无形的丝线,精准地探入十里之外,那个隐藏在陈七郎腊味作坊地窖角落的坐标。
找到了。
她意念一动,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穿透了空间的阻隔。
作坊地窖里,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百斤米袋,在一瞬间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下一刹那,空间主仓储区那片规划好的空地上,同样的米袋凭空出现,带着一丝地窖的阴冷气息,稳稳落地。
一次,两次,三次。
连续三次极限操作,几乎抽干了她大半的精神力。
沈清禾的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也变得有些苍白。
她没有强撑,立刻中断了连接,对身旁的朱小乙微微点头。
朱小乙心领神会,立刻打出手势,第一组接替的成员上前,按照预先分配的坐标,开始了自己的任务。
与此同时,腊味作坊内,陈七郎正借口盘点,守在地窖口。
当他看到角落里的米袋凭空少了一袋,又一袋,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强作镇定,对身边的伙计低声吩咐:“今晚风大,把窗户都关紧了,莫让风灌进来。”伙计不明所以,依言照做。
他们谁都不知道,窗外那片看似平静的树影里,两名巡骑正牵着马,来回踱步,警惕的目光死死锁定着这一片区域。
萧景行终究还是起了疑心。
他布下的眼线回报,无论是炭窑、酱坊还是米店,连日来都没有一辆运粮车进出,可他安插在各处的暗桩却发现,那些地方的粮食储备正在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持续减少。
这不合常理。
今夜,他再也按捺不住,亲自带人潜伏在枫林渡对岸的山坡上,这里是俯瞰共耕庄的最佳位置。
夜风吹得他官袍猎猎作响,他像一头耐心的猎豹,等待着猎物露出破绽。
忽然,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一道极其微弱的银光,仿佛萤火虫的尾迹,自共耕庄深处的方向一闪而过,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那光芒没有声音,没有轨迹,只是一闪,便没入了夜空。
“追!”萧景行翻身上马,声音压得极低。
马蹄踏在泥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循着刚才光芒消失的方向一路疾驰。
然而,当他抵达共耕庄外围的田埂时,除了阵阵蛙鸣和冰冷的露水,一无所获。
仿佛刚才所见,不过是月光下的一场幻梦。
他勒住缰绳,心中疑云更重。
回程途中,路过一座早已废弃的祠堂,他听见里面传来两个手下差役的窃窃私语。
“头儿,你刚才瞧见没?那道光……该不会是鬼火吧?都说这地界不太平。”
“别胡说!什么鬼神之说!”
萧景行握着缰绳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尽管嘴上不屑,但“鬼火”两个字,却像一根刺,扎进了他坚定的内心。
难道,此地真有什么自己无法理解的力量在护佑?
这个念头一生起,便再也挥之不去,让他第一次对自己固有的认知产生了动摇。
行动在紧张有序中进行到了最后一环。
轮到沈清禾负责转移最后一处、也是最大的一批粮食。
或许是之前的消耗过大,又或许是萧景行的出现让她心神微乱,就在她锁定坐标的瞬间,意念出现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偏离。
“嗡——”
空间中传来一声轻微的震颤。
下一秒,百斤重的粮食没有出现在预定位置,而是“噗”的一声,直接砸落在空间内的试验田表层,将一片刚刚冒头的珍贵秧苗压得东倒西歪。
沈清禾心头一凛,暗道不好。
这片试验田是整个共耕庄的命根子,绝不能出问题。
她当机立断,立刻通过精神链接对朱小乙下令:“封锁试验田,对外宣称昨夜施肥过量,导致部分秧苗倒伏,任何人不得靠近!”
次日清晨,萧景行果然收到了试验田出事的消息。
他立刻带人赶来,以“关心农事”为由,强行进入了封锁区域。
看着那片倒伏的秧苗,他
很快,几粒饱满的稻谷出现在他眼前。
他捏起一粒,放在指尖碾了碾,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这些稻谷,颗粒完整,干燥坚硬,绝不是浸泡在泥水里一夜该有的样子。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着沈清禾:“好一个‘施肥过量’!民间岂能私藏如此巨量的粮食!你们这是在聚众谋逆!”
怒吼声在田埂上回荡。
萧景行几乎可以断定,这下面埋着的就是他苦寻不得的粮食。
他猛地一挥手,对身后的亲信下令:“即刻八百里加急上报朝廷,请调禁军,封锁共耕庄,一寸一寸地给我挖!我倒要看看,你们还能藏到哪里去!”
就在亲信领命,即将纵马离去之际,另一匹快马卷着滚滚烟尘,从官道尽头狂奔而来。
马上骑士的盔甲上沾满血迹和尘土,声音嘶哑而惊惶:“北境急报!雁门关守军因断粮三日,已于昨夜哗变,杀官夺库,开门迎敌!巡按使大人急令,全省各地,所有官仓、义仓、民仓,立刻上报储备,驰援北境!”
整个田埂瞬间死寂。
萧景行脸上的怒容僵住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骇然和难以置信。
雁门关哗变?
这可是天塌下来的大事!
与此相比,共耕庄私藏粮食的“谋逆”之罪,简直不值一提。
全省震动,风声鹤唳。
就在萧景行进退失据的时刻,沈清禾却异常平静地开口了。
她指着不远处一座明面上的粮仓,对目瞪口呆的萧景行说道:“萧大人,共耕庄愿为国分忧,主动献出庄内三千石余粮,充作军需,还请大人验看。”
萧景行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奉巡按使之命,不得不前往验仓。
只见仓库大门敞开,里面堆满了码放整齐的麻袋,割开一角,饱满的谷粒便“哗啦啦”地流淌出来。
数量、品质,无一不符。
他手握官印,却只能在交接文书上,屈辱地写下一个“实”字。
大军开拔,粮车滚滚。
临行前,萧景行独自一人,驻足在庄门外,目光复杂地望着那根刻满了密密麻麻名字的枢纽主桩。
他沉默了许久,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和困惑:“你们费尽心机,冒着灭族之险,把这些粮食藏起来……真的能藏到,人人都活下来的那一天吗?”
沈清禾就站在他身后的台阶之上,清冷的月光尚未完全褪去,洒在她肩头,宛如一层银霜。
她迎着萧景行的目光,语气平淡却坚定。
“我们不是在藏,萧大人。我们是在等。”
“等一个,肯为天下万民开仓的人。”
话音落下的瞬间,沈清禾的识海中,那枚古朴的铜印轻轻一颤,一道暖流涌过。
一行新的信息浮现:【夜间瞬移】冷却时间,缩短半刻。
仿佛这方天地,也听到了她的回答,并给予了最直接的回应。
远处山峦静默,唯有春风拂过刚刚经历过一场浩劫又重获生机的万亩绿浪,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大地的呼吸,悠远而绵长。
然而,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并未持续太久。
一骑快马自北面山岭的小道上冲出,马上的汉子神色惊惶,甚至来不及下马,翻滚着摔在地上,连滚带爬地冲向庄门,声音因恐惧而变了调。
“庄主!沈庄主!不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