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南的天,像是被谁用灰布蒙住了眼。
烈日灼烧了整整三个月,河床裂成蛛网,稻田翻作黄土,连井水都带着铁锈味。
米价一日三涨,起初是十五文一斗,后来竟飙至八十文,寻常人家半袋口粮便要耗尽积蓄。
就在这人心浮动之际,几大粮行却闭门谢客,盐道也被悄然截断——“山后坊若敢插手,休怪我们不留情面。”
消息传到村北那座无名碑亭时,沈清禾正坐在石阶上剥豆子。
青藤绕柱,风穿亭角,她指尖微顿,豆粒滚落一声轻响。
“他们想用饿肚子逼我低头?”她抬眸望天,唇角反勾起一抹冷笑,“可这世上的秤,从来不是由豪商说了算。”
当晚,农政塾灯火通明。
苏秀才立于案前,眉心紧锁,手中竹笔在桑皮纸上疾书不止。
他身后挂着一幅巨图:九郡疆域纵横交错,红墨标注存粮点,蓝线描绘水陆运道,黄点则代表人口密度与消费周期。
每一道线条都如脉络般精准延伸,仿佛整片大地的呼吸节奏都被他握在掌中。
“以目前存量推演,若无外粮调入,七日后必生抢掠。”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钉,“但若此时放粮,只会助长囤积之风——救得一时,毁掉的是整个市场根基。”
身旁弟子低声问:“那我们岂非只能坐视?”
苏秀才摇头:“不。我们要借这场旱灾,重建规则。”
次日清晨,集市中央竖起一面素白旗幡,上书四个大字:禾社平粜。
百姓围拢而来,只见苏秀才立于高台,身侧摆着一口大缸,缸上贴着红纸:“凭互助帖,限购三斗,每斗八文。”
人群先是寂静,继而爆发出欢呼。
有人激动得跪地叩首,有孩童抱着空布袋哭出声来。
可就在众人争相传告之际,苏秀才忽然提高嗓音:“另有一事——凡家中尚有余粮者,请登记入库。待秋收之后,禾社将以双倍陈米归还!”
喧闹戛然而止。
老农拄着拐杖怔住,妇人搂紧怀中幼儿迟疑不语,几个小粮户面面相觑。
这不是施舍,也不是买卖,更像是一场谁也看不懂的赌局。
“凭什么信你们?”一个满脸风霜的老汉嘶声道。
苏秀才不恼,只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翻开一页:“王家屯李大根,存米四石二斗,已登记;柳溪庄赵氏,窖藏糙米六百斤,昨夜入库……今日为止,共收民间余粮一万三千七百余石。”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我们不要你的米,我们要的是‘信’。你今日借我一斗,他日我还你两斗——不是恩赐,是契约。”
风拂过人群,吹动那面白幡猎猎作响。
三日后,奇迹发生。
原本观望的小户纷纷扛着麻袋前来登记。
有人甚至主动提出愿将家中最后一仓米暂交禾社统管,“只要孩子能吃上饭,明年加倍我也认!”
老灶带着十几个村老组成“邻里监粮会”,每日午时敲锣公示库存进出,账目清清楚楚写在木牌上,挂在市口最显眼处。
百姓看着看着,心也就稳了。
陆时砚是在第五日晨间看到那张《九郡米流动图》的。
他立于灯下良久未语,指尖轻抚图纸边缘,忽而低笑出声:“妙啊……这不是赈灾,是下棋。以信用为子,以民心为盘,一步落下,满盘活。”
他当即提笔拟就《借粮契》,条款明晰:按户造册,实名登记,归还期限分三等,利息仅收一成糙米,逾期不究,但记入“互助录”供乡评参考。
文书传开,百姓争相签名画押。
有人抹着眼泪说:“几十年了,头一回觉得官府之外,还有人真把我们当人看。”
然而豪商岂会善罢甘休?
第七日,一群衣衫褴褛的“流民”涌入平粜点,一人持帖连购十户份额,形迹可疑。
沈清禾早有预料,命铁头暗中记录面孔,发现竟是某粮行掌柜亲信。
她不动声色,反而让杜掌柜放出风声:“山后坊试种‘速生薯’成功,亩产三千斤,半年可收,不惧旱涝。”
市井哗然。
传言如野火燎原,连邻州都在打听种法。
囤粮商人心慌,生怕粮食砸手里,开始低价抛售回本。
就在他们争相倾销之际,苏秀才登上高台,宣布即刻停止平粜,并揭榜天下:
“禾社已于昨日购进新麦二十万石,明日开仓竞卖,价低者得!”
举城震惊。
没人知道,这场竞拍背后,是杜掌柜以十余家分散商户名义悄然拍下全部存量;更无人察觉,那一车车“高价购入”的麦子,早已通过共耕会的秘密合作社网络,星夜调往重灾区。
夜幕降临,粮仓前火把如龙。
苏秀才站在堆积如山的粮袋之间,手持算盘,一件件核对分装名单,声音沉稳清晰。
风吹乱了他的发髻,他却浑不在意,眼中映着跳跃的焰光,像燃着一片不肯熄灭的星野。
远处山道上,尘烟微起。
一道玄色官袍的身影勒马停驻,望着集市方向久久未动。
那人正是巡灾御史萧景行。
他凝视着灯火通明的粮仓,听着随风飘来的报数声,喃喃自语:
“昔年我以为治国在均田,如今方知,治世在计量。”萧景行勒马立于山道高处,玄色官袍被夜风鼓动如旗。
他望着那片灯火通明的粮仓,听着苏秀才沉稳报数的声音——“柳溪庄七百二十袋,已验讫;青石坡五百三十袋,签押为凭”——字字清晰,如铁钉入木。
火光映在他脸上,照出一道深长的侧影,也映亮了眼底那一丝震动与敬意。
他调转马头,径直走向村北那间简朴却整洁的农舍。
门未上锁,推门即见陆时砚独坐灯下,手中执卷,眉宇间凝着一层薄倦,却仍透着清冷从容。
案上一壶浊酒,两盏粗瓷杯,仿佛早已料到他会来。
“你早知道我会来。”萧景行解下披风,自行落座。
“御史大人若不来,才是失了本心。”陆时砚抬眸,目光如静水,“您查贪官、劾豪强,以为扳倒几个蠹虫便可救万民于水火?可若没有能承接新政的人,今日打倒一个粮霸,明日自会生出十个。”
萧景行沉默良久,终于苦笑:“所以我看的是账册,你们建的是账房。”
“治国如耕田,”陆时砚缓缓斟酒,“不单要翻土施肥,更要懂轮作之序、阴阳之衡。种得过密则伤根,收得太尽则地竭。苏秀才所做,并非赈灾应急,而是立规——以信为基,以约为束,以民自治代官府强压。这才是能让土地喘息、百姓安生的活法。”
萧景行仰头饮尽杯中酒,喉结滚动,眼中竟泛起微红:“我曾以为,只要清廉自守、秉公执法,便是好官。可今夜我才明白,真正的治理,不在刑律之严,而在民心可托付何人。”
两人对坐无言,唯有烛火摇曳,将影子投在斑驳土墙上,宛如共执一局无形棋盘。
而此时,沈清禾正躺在里屋昏睡。
她指尖尚带着泥土的余味,额角沁出细密冷汗。
自从启动青铜印催熟十里稻田后,她的意识便如坠深渊。
那光芒依旧流转,可边缘三块田地的光晕却像被什么拖拽着,迟滞不前。
她拼尽最后一丝神识完成催熟仪式,脑海中只闪过一个念头:空间之力……是否也开始反哺于人间耕耘?
梦中,她站在无垠麦浪之间,风吹穗动,每一株麦穗顶端都立着一个穿粗布衣的农人,面容模糊,却动作一致——挥锄、播种、引渠、堆肥。
他们齐声低诵,声音如大地脉搏:
“种下去,活出来。
不夺天时,不负地力。
一粒入土,万命归仓。”
她猛然惊醒,胸口剧烈起伏。
窗外晨光初透,屋内药香淡淡。
陆时砚坐在床边,指节微颤地握着她的手,声音沙哑:“你睡了两天,嘴里一直念‘该轮作了’……清禾,你说句话。”
她望着他憔悴的眼,唇角轻轻一勾:“我说的不是梦话。是提醒自己——也是提醒这片土地。”
她闭了闭眼,心中已有决断:下一季,必须休耕三分之一田地,引灵泉暗渠灌溉养土。
否则,连空间也无法再承受无休止的索取。
而在山后坊的最深处,春汛刚刚退去的后山坡上,泥土松软如腐。
某夜雷雨过后,地面悄然裂开一道缝隙,宽逾三尺,黑不见底。
壁面湿滑幽深,隐约可见刻痕纵横——似文字,似星图,古老得如同来自天地初开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