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隼叛逃的第三日,天未亮透,山后坊外便传来马蹄踏碎晨霜的声响。
三辆黑漆官轿停在坊口,旌旗不展,却压得整条街巷鸦雀无声。
钦差身着紫绶玉带,面无表情地宣读圣谕:“奉旨查验妖米,凡私藏异种、蛊惑民心者,一律拘押问罪。”随行太监尖声补道:“此等邪粮,生芽不腐,蒸而不熟,分明是乱世之兆!”
人群骚动,孩童被母亲抱紧,老人拄杖颤抖。
唯有沈清禾缓步而出,一袭粗布素裙,发间只簪一根竹钗,眉目沉静如深潭止水。
她立于石阶之上,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既为查验,敢请大人当众开坛。”
钦差微怔,目光扫过她身后那一排整齐排列的粮仓,又落在两侧高悬的“共耕会”旗幡上——那旗帜不是龙虎,而是稻穗与犁铧交缠。
他喉头滚动,终是点头:“准。”
柳芽儿捧着托盘上前,手心沁汗,却稳稳跪下。
三坛米依次陈列:一坛晶莹剔透、粒粒泛青光,乃空间培育的“不死米”;一坛光明契认证过的良种米;最后一坛,则是从崔府抄出的伪粮——霉斑点点,掺沙混土。
“请大人验明正身。”沈清禾抬手,“若真为妖物,我愿当场焚之谢罪。但若非妖,而是活命之粮……还请朝廷给百姓一个交代。”
太监冷笑:“民间妄自改良谷种,已是僭越!岂容你以口舌辩白?”
“所以,你们不敢开坛?”沈清禾轻笑,眼底寒芒一闪,“还是怕真相一旦揭开,你们连谎言都圆不了?”
话音未落,她已挥手命人架锅起灶。
三口铁锅并列支起,清水沸腾,米香渐溢。
她亲自舀米入锅,动作利落如常日炊爨。
“我请百名老幼同食此饭。”她说,“两炷香后,若有不适,任杀任剐。若有谁因吃伪粮而病倒……请问,这算不算‘妖’?”
人群哗然,随即有人挺身而出:“我吃!”
“我也吃!”
“我家娃昨夜发烧,就靠这净谷粉退的热,我信它!”
百人围坐,蒸汽腾腾。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有人打嗝,有人咂嘴称香,唯独几位曾吃过崔家赈粮的村民刚咽下半碗,忽然捂腹惨叫,呕吐不止,吐出的尽是黑渣泥块。
“是沙!还有石灰!”郎中掰开残饭惊呼。
百姓怒极反笑,一人猛然跃起:“你们说这是妖米?可它救人!你们带来的才是吃人的鬼粮!”
“对!谁要查,先查崔府那些贪官!”
“我们吃的不是米,是我们自己种出来的命!”
声浪如潮,冲破薄雾。
钦差脸色铁青,欲令护卫强行收缴,却被里正率众拦住:“我等已联名具状,此事若不得公断,百人血书直递御前!”
茶肆二楼,窗棂微启。
白刹静坐暗处,指节捏得发白,手中茶盏早已碎裂,瓷片嵌入掌心,血顺腕流下也不觉痛。
他望着楼下那个站在万人之前、毫无惧色的身影,听着那一句句从泥土里长出来的质问,忽然觉得胸口像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
他袖中密信已被反复摩挲至边缘起毛——宫中急令:“陆时砚未除,即刻启用‘清野箭’:焚村五百,以绝后患。”
命令很短,字字如刀。
可当他抬眼望向山后坊,看见炊烟袅袅升起,几个孩童正追着萤火虫跑过田埂,笑声穿透雨后的清新空气;看见老人们围坐在晒谷场上分食新米饭,脸上皱纹都舒展开来;看见一面墙上,正用红泥写着一行大字:“一碗真粮,胜过千言圣旨。”
他闭了闭眼。
师父临终那句话再度浮现耳边:“影卫之刃,只为护苍生安宁,非为护一家江山。”
当夜,月隐云层。
白刹独自一人潜入废弃祭台旧址。
荒草间石碑犹存,上刻“悯农”二字,已被风雨剥蚀大半。
一人披衣立于碑前,手中香火明明灭灭,正是陆时砚。
两人对视良久,风穿林而过。
“你可知我为何至今未动手?”白刹终于开口,声音低哑如砂石摩擦。
陆时砚凝视香火,淡淡道:“因为你也在等一个答案——到底谁才是真正的祸乱之源。”
白刹沉默许久,忽而笑了下,极轻,极冷。“也许……是我错了。”
他转身欲走,却又顿住:“沈清禾明日将推‘万民联署’,你要帮她吗?”
“我要做的,从来不是帮她。”陆时砚抬头望月,“而是不让这样的光,再被熄灭一次。”
翌日清晨,山后坊竖起一座新堂。
木匾高悬,上书三字:信碗堂。
沈清禾立于台前,手中举起一只未烧制的陶模:“凡愿守《共耕约法》者,请在此按下掌印。每一只碗,都将刻上你的名字与田亩数,陈列于此。以后每一口饭,都来自一个看得见名字的人。”
百姓怔住,继而泪流满面。
一人跪下,按下手印;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短短三日,万余只碗堆成小山,夜中灯火映照,釉面反光如星河倾泻。
宫中密报送达那夜,老丞相抚着呈图的手微微发抖:“此非民盟,乃民心铸鼎……此女不除,国将易主。”
而在北境某处密林,白刹取出一枚染血腰牌,轻轻放入信匣。
信封封好,墨迹未干,只写了一行字。
他望着南方星空,久久不语。
第七日黎明,天光未明,山后坊外的林道上响起一串轻蹄。
一名青衣少年从雾中策马而来,脸上风尘仆仆,左肩缠着渗血的布条,正是叛逃后一度失踪的青隼。
他翻身下马,双膝跪地,双手捧起一只染血的黑铁腰牌——其上刻“影七”二字,边缘已被磨得发亮。
守夜的柳芽儿惊醒,立刻飞奔入坊报信。
片刻后,沈清禾披衣而出,发丝微乱,眼神却清明如刃。
她接过腰牌,指尖抚过那斑驳的血痕,目光沉静,并无半分喜色。
“他还活着?”她问。
青隼低头:“白刹送我回来,说……这是最后的赎罪。”他递出一封封口的信笺,火漆印已碎,似被主人反复启阅,“他让我告诉你——影卫七刹,去其二,余者目盲耳聋。三日内,撤离南境。”
人群悄然聚拢,晨风卷着稻草的气息拂过验契台前的幡旗。
共耕会几位老农攥紧锄头,有人低声咒骂,有人面露惧意。
他们不懂什么影卫、什么刺杀,但他们记得昨夜灶上蒸腾的米饭香,记得孩子不再因吃霉粮而腹痛哭嚎的日子。
沈清禾缓缓展开信纸,墨迹潦草,却力透纸背。
她读完,久久不语,只将信递向站在身侧的陆时砚。
他接过一看,唇角微动,终是低声道:“他会去哪里?”
沈清禾抬眼望她,眸光如深秋潭水,映着破晓前最冷的一缕星光。
陆时砚凝望着北方地平线,那里云层厚重,似有雷雨将至。
“或许归隐山林,斩断过往;也或许……孤身北上,以命谏君。”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风吹过秧田,“但他终于明白了——真龙不在深山,也不在刀尖。”
沈清禾收回视线,转身望向信碗堂的方向。
那座由万民掌印堆砌而成的殿堂在晨雾中若隐若现,陶碗层层叠叠,每一只都刻着名字与田亩,宛如星河坠地。
灯火尚未熄灭,映照出墙上新题的一行红泥大字:
“一碗真粮,胜过千言圣旨。”
她轻轻开口,声音不高,却仿佛落进每个人心底:“在饭碗里。”
当晚,春雨初降,细密无声。
沈清禾召集共耕会骨干于仓廪密室议事。
烛火摇曳,映得墙上地图沟壑纵横。
她取出一枚古朴铜印,印底镌刻“原种印记”四字,此刻正泛着淡淡的血光,如同脉搏跳动。
护根银膜自空间灵泉催生,已悄然蔓延至新开垦的三百亩田地之下,在泥土深处织成一张无形之网。
“他们以为撤了就完了?”她指尖轻叩桌面,语气平静,却压得满室寂静,“可他们留下的毒,还在土里。”
众人屏息。
“崔氏伪粮播怨十年,怨稻蚀壤,根毒潜行。今年春耕若不彻底清源,来年万亩良田皆可化为荒瘠。”她指向地图上连片的村落,“我要推行‘净土计划’——凡曾撒怨稻之地,一律由空间原种种源重耕,辅以灵泉洗壤、银膜护根。三年内,不留一寸污土。”
陆时砚坐在她身旁,一直沉默听着,此时缓缓握住她的手。
那手掌温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这次,”他看着她,目光深邃,“不是逃,是清场。”
窗外,春风穿林而过,吹开残雨。
第一缕晨光尚未来临,但田埂之上,新苗已破土而出。
月光洒落,那些细如银丝的根膜在湿润的黑土中微微闪动,蜿蜒交错,宛若守护千年的誓言,静静蛰伏于大地血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