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步月搀扶着刘玉兰深一脚浅一脚赶回家,刚准备开门,就瞥见西院灶膛人影晃动。
婆媳俩打眼一瞧,李红梅在灶台前打转,俩闺女一个择菜一个切萝卜,望老大则翘着腿歪在炕头抽烟,飘出的玉米面饼香混着烟草味,气氛竟透着股罕见的融洽。
婆媳俩在院门口对视一眼,刘玉兰冻得发红的鼻尖皱了皱。
别人不知道她还不了解么?
自从望娣能踩着板凳够着灶台,李红梅就跟换了个人似的,酱油倒了都不会扶一下,这会儿咋又转性了?
江步月刚想开口,就感受到望老二家的墙根缩着三个小脑袋——望兴仨姐弟正扒着门缝偷看呢,跟三只小田鼠一样。
“过来。”江步月朝三人的方向招了招手。
对视来得猝不及防,三个小娃娃齐刷刷打了个哆嗦,小望兴下意识往两个姐姐身后藏,望前和望进也是一脸紧张。
分家那天,婶婶冲过来要吃兴娃的画面还历历在目,她们不敢过去啊!
“婶婶要吃娃娃了,怎么办呜呜呜……”望兴把脸埋进姐姐后背,闷声闷气的哭腔漏出来,吓得望前赶紧捂住弟弟的嘴。
江步月精神力大开,耳聪目明,听到望兴的话,差点原地劈叉。
不就吓唬了一次么?
小屁孩还挺记仇。
江步月看了眼刘玉兰,刘玉兰也不知道那里有谁在,但还是开口招呼了一声。
门缝里的三个小娃娃对视一眼,视死如归将门打开条缝,鱼贯而出,小小声地喊着人,“奶奶,婶婶……”
“是你们仨啊。”刘玉兰看着三个穿得暖和的孙孙,满意点头,老二两口子还是知冷知热会过日子的。
“奶奶问你们,你们大伯母啥时候回来的?都跟你们大伯说啥了?”
提到李红梅,望兴的小眉头立刻皱成一团:“奶奶出门的时候她就来了噢!她跪在地上哭,说‘再帮娘家就剁手’。”
望前接着说:“她还说,以后天天给大伯煮热粥烙热饼,还要给大伯生儿子。”
江步月和刘玉兰又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两个字——不信!
李红梅这转变也太突兀了,变得比六月天还快。
李有财瘸了,她变成贤妻良母了。
李有财不是她的宝了吗?
“娘!月月!”望朝的声音突然穿透风雪,他身后跟着扛着烟袋锅的王福顺。
大队长搓着冻红的手,瞅见婆媳俩在墙根站着,眉头皱成个川字:“咋在这儿喝风?走,进屋说!”
刘玉兰见了大队长,像见了主心骨:“大队长,你来得正好!我今天就要跟老大……”
话没说完,李红梅擦着手从灶膛里走了出来,脸上堆着善死人的笑:“娘,您咋站外头?快进屋烤火,我给您烙了饼!”
说着就想去拉老人的手,却被刘玉兰猛地甩开,“不用了,叫老大出来。”
望老大早听见自家老娘的声音了,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出来,生怕她一看到自己,就想起要跟他断绝关系的事。
他总想着拖一拖,说不定他娘就忘记了,等娘气消了,他再带着俩丫头上门跟老娘磕个头卖个好。
都说母子没有隔夜仇,他是望家老大,以后望家还得是他当家。
但他的计划还没实施,他娘先来点他名了。
“娘你咋来了?今晚就在这边吃吧,红梅下厨。”望老大热情地迎出门,作势要扶刘玉兰。
“不用了。”刘玉兰躲开老大的手,从望朝手里接过一式三份断绝书,“把这个签了,以后你跟我们老望家就没关系了。”
望老大是读过几年书的,纸上每个字他都认识,却觉得每个字都像针一样扎眼,“娘,我可是你亲儿子啊!”
“亲儿子?”刘玉兰的声音比寒风还冷,“望阳,你害死你爹的时候,我恨不得掐死你!把你养这么大,还给你娶了媳妇,你得知足。”
这是她心里永远的刺,她永远不会承认这个白眼狼是她儿子,不然老头子在地下躺着都闭不上眼。
望阳的脸“唰”地白了,后退时撞在门框上。
“那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你至于抓着不放吗?我那时候才八岁啊!”望阳拔高声音,唾沫星子溅在雪地上,“再说老二也跟我一起上山了,凭啥就赖我?凭啥我就得老头子偿命!”
老二听见娘的声音,早早跟媳妇出了屋,听到这话,脸上也是一片惨白。
他哆嗦着往前挪半步,喉结滚动着说不出话。
爹出事的时候,他还是只知道吹鼻涕泡的年纪,但他记得很清楚,娘把他和大哥推出门喊村医,大哥跑在前面,转眼就没了人影,可没过多久又折返拽他上山。
大哥说:“张狗剩就是因为给他爹治病花光了钱,张狗剩死的时候,整个人瘦得跟猴一样,脑袋大大的,肚子里撑的都是泥土,如果我们给爹治病,我们就是下一个张狗剩!”
这番话吓得他尿了棉裤,稀里糊涂跟着大哥躲进后山摘枣。
等揣着一把山枣回家时,爹的身体已经凉透了。
刘玉兰气得将哥俩赶出家门,整整三天三夜,要不是邻居们看不过眼匀了些汤水,他俩恐怕早去地下给爹赔罪了。
“望娣八岁都知道踩着板凳上灶台,你还好意思拿年龄说事儿?”刘玉兰将断绝书拍在望阳胸口,“今天这字你不签,我就让老三押着你签!”
望朝撸起袖子,往前走了一步。
望阳的眼神一不小心跟望朝对上,赶紧低下了头,盯着纸上“断绝书”三个墨字,喉结滚动着说不出话。
李红梅急得直拽他衣角。
这字可不能签啊!
以前她想着就算分了家,老太太也会看在儿子和两个孙女的面上,给他家送口肉,以后还不用被老三这傻子拖累。
到时候什么长兄如父,长嫂如母,那都是屁话!
但要是断绝了关系,以后他们是真的连口肉汤都没有了啊!
望阳可不知道她的想法,他爹捂着胸口,嘴唇发紫的样子在他脑海里渐渐清晰。
“娘!”望阳突然哭嚎着去拽刘玉兰的衣角,“我错了!我真知道错了!我不该听张老头的话,他死了儿子又没了孙子,他就是见不得别人好,我不知道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