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定千嶂关的部署一切无误之后,许清风便领着小队人马趁夜色出了城。
行军路上,夜色是最好的掩护。许清风一身玄色劲装,几乎与浓墨般的山影融为一体,月光映出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琥珀色的大眼睛里半分没了平日的跳脱。
“少主,探子回报,前面就是怜舟沅楚旧部死忠盘踞的山寨,此处易守难攻。近些日子来,山寨中的人便是打着‘为无辜枉死的旧主复仇’的旗帜旗号,残杀了我朝不少将士。初步估算,大约有一千余人,敌众我寡,怕是不可强攻。”一个约莫三十上下的女将压低声音道。
“怜舟沅楚谋逆篡位,被诛杀之前已是庶人之身,这些人打着她的旗号,与谋反有何不同?”许清风话毕,目光扫过眼前陡峭的山壁和隐约可见的寨门轮廓,“听我令,一队人马随我注意强攻吸引注意,二队则由鸣柯你领军,从后山峭壁攀援,潜入防火制造混乱,里应外合。降者可以留她们一条性命,负隅顽抗者,一律格杀勿论。至于匪首......生擒,我要亲自杀了她,祭旗。”
他知道此番不只要肃清大皇女残留的势力,也要杀鸡儆猴,给整个凤伶国上下对怜舟沅宁有二心的人立立威。
命令下达的瞬间,许清风如离弦之箭般率先掠出,身法很快,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
一天一夜,喊杀声、兵刃相接的声音以及弓弦震颤的声音骤然打破了山谷里的寂静,寨子里已经充斥着烧焦的味道以及血腥味。
许清风受了些伤,肩膀、手肘处被划了几道不算太深的口子,正在往外渗血,好在一切比他预想的还要顺利不少,他带来的人都是母亲亲自培养的精锐,行事周全,反贼甚至未能组织及时有效的反抗。
“少主,匪首已经押过来了。”鸣柯话刚说完,便见许清风提着剑就要过去,忍不住开口道,“少主,你的伤......”
“问题不大,等会儿回去让郎中看一看也就无事了。”
开阳将一个被反绑双手、满脸血污的中年女子扔在许清风脚下,他亲自上手将塞在她嘴里的破布条用力拽了出来。
“我呸,怜舟沅宁不过占了个嫡出的名头,拿什么和我们殿下比?”那人刚有说话的嘴,便扯着嗓子道。
“我知你是为你的主子不平,各为其主,我现在就要亲自斩了你。”许清风看了一眼手中已经沾满血迹的剑,又开口道,“但是你即便今日就死了,我也不能让你一直自欺欺人下去,若是论‘才’,当今陛下三岁启蒙,五岁成诗,论‘贤’,当今陛下礼贤下士,年少时就曾亲自平息水患,哪里都远胜于怜舟沅楚,你心里的贤德、才能,不过都是你的幻想。”
话刚说完,许清风手起刀落,并不给那人辩驳的理由。
事情处理完毕,许清风才忽然感觉身上的伤口是有些痛的,忍不住皱了皱眉头,不过很快就调整好了。
“反贼已悉数肃清,随我回城。”
——千嶂关府衙内——
叶锦安专注地审视着摊开在桌案上的田亩清丈记录。左手边是户部发来的均田令细则,字字句句已经烂熟于心;右边则陈列着千嶂关下辖五乡二十二里刚呈报上来的第一批清丈结果册子,他仔细研究着上面记载的姓名、田亩数、等级......
空气里弥漫着劣质炭火的烟气和陈年的霉味,一时间有些扰乱了他的心绪。
“秉直,把炉子灭了吧。你若冷的话,回后院将手炉取来。”叶锦安揉了揉发胀的眉心,低声道。
秉直看着眼前的叶锦安:他脸色比平时更显苍白,嘴唇因干燥而微微起皮,深黑的眼眸虽亮得惊人,但是也看得出正在极力忍耐寒。再者,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家主子多少日没有好好睡过觉了。
“可是殿下,如今天气太冷,奴才担心您……”
叶锦安摆摆手,没有再多言,他心里想的全都是手中的这几份卷宗。况且,这样冷的日子,从前也不是熬不过去没有那么娇贵。
秉直闻言也没有再劝,径直走去将那火盆扑灭。
“云岭乡,里正王守田,名下良田三百亩,中等田一百五十亩……”叶锦安低声念着,声音在空旷寂静的大堂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翻过一页,对照着旁边另一份泛黄的旧年赋税册,“天启十一年,王守田上报田亩数为一百二十亩……呵。”
三百亩变一百二十亩,近两百亩良田隐匿不报,逃避赋税,更在均田令推行之初,试图再次蒙混过关。
“厉锋。”叶锦安头也未抬,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感。
侍立在一旁、身披软甲的副将立刻上前一步,抱拳躬身:“末将在!”
“立刻带人,去云岭乡,将里正王守田‘请’来。记住,是‘请’,莫要惊扰乡邻。带上这份清丈册子和旧年赋税册。”他将两本册子推过去,动作干脆利落,没有半分犹豫。
“是!”厉锋领命,迅速拿起册子,转身大步流星地消失在门外寒风中。
叶锦安觉得整个人愈发头重脚轻,但是他显然是顾不得了,仍埋头看着桌案上的卷宗。
目光随即落到另一份卷宗上。这份记录来自最偏远贫瘠的落雁里。里正是个老实巴交的老汉,字写得歪歪扭扭,记录却异常详尽。册子上登记的田亩数少得可怜,且多为贫瘠的下等田,甚至标注了许多“坡地”、“石缝地”。
“……丁三户,男丁三人,妇孺五人,仅薄田二亩,去岁收成不足百斤,今冬已断炊三日,幼子啼饥号寒……”
叶锦安的手指停留在那行颤抖的字迹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怪不得千嶂关里百姓的日子越来越差,根源竟在此处。
他提笔,蘸饱了墨,在一张空白的公文纸上,笔走龙蛇:
“令:即日从官仓调拨粟米叁百斤、棉布两匹、柴炭千斤,速送落雁里丁三户。着落雁里正妥善分发,务必解其燃眉之急。此令由千嶂关巡察使叶锦安签发。”
字迹刚劲有力,力透纸背,写完这些,叶锦安才猛然发现自己有些发热了。
可如今自己的事是最不重要的事,他一定要改变千嶂关,“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样的事,今后不该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