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宸宫内殿,炭火烧得暖融,驱散了冬日的寒意,却驱不散沈复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与隐忧,孕肚已明显隆起,沉重的负担让久坐变得煎熬,他不得不时时调整姿势,一手下意识地护在小腹,另一只手则翻阅着内务府呈上来的冬日份例单子。
按理说,已经过了五月了,这孩子在腹中也该安稳些了。可沈复身体的不适却没有丝毫消减,今日不过多看了些文书,就觉得有些眩晕。
“殿下,各宫炭火、棉衣、药材的份额都已按位分、按需核发完毕,这是明细,请您过目。”知微垂手侍立,声音放得极轻,动作也极小心。
沈复“嗯”了一声,目光扫过清单,那股熟悉的眩晕感再次涌了上来,好在站得不远的静檀服了一下。
“都不是急着要的公文,殿下歇会儿再看吧。”静檀柔声劝道。
沈复幼年习字时便很刻苦,冬日不因严寒懈怠,夏日不因酷暑贪凉。可如今,这份刻在骨子里的勤勉,却成了腹中龙胎的负担。
好在沈家在沈复有孕后收敛不少。除去前些日子沈瑶送来的贺礼太过张扬,被沈复退回两成、又修书一封严厉申斥后,倒也没再生出旁的岔子。
门口传来宫人小心翼翼的通禀:“凤君殿下,棠棣苑的柔侍小主求见。”
沈复忽然想起晨时女帝身边的茗雪是来说过这事儿,难得阿玖肯出来,又是这样冷的天气。
“快,将柔侍请进来。”沈复强打起精神,示意静檀迅速收起案上的笔墨文书,又理了理衣襟,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
殿门轻启,一股清冽的寒气裹挟着一个单薄的身影缓缓而入。阿玖穿着一件绣样简单的汉白玉锦袍,外罩一件葭灰的斗篷,由素弦小心搀扶着,缓缓走进来。
“棠棣苑柔侍阿玖,给凤君殿下请安。”行礼时,阿玖刻意没有让素弦扶着。
“你身子不便,不必行大礼。”沈复的声音柔和了许多,示意宫人将软凳放在离暖炉不远不近的舒适位置,“这样冷的天,难为你特意跑一趟。”
沈复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阿玖那被羊脂白玉簪松松挽着的乌发上,他知道这是怜舟沅宁最擅长的发髻,心里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
“臣侍入宫之后,一直得凤君殿下照拂,只是此前身子一直不爽利,不能亲自拜谢凤君大恩,今日特来拜谢。也是为着恭贺凤君有孕之喜。”
“你有心了。”说话间,松墨给沈复端了一盏刚熬好的血燕窝过来。
太医说此物安胎补身最好,沈复倒也不讨厌这味道,于是镜宸宫每日都会温上一盏。
沈复抿了一匙,喉间那熟悉的烦恶感再次袭来,他强忍着不适,却不小心将整盏燕窝打翻在地,瓷盏霎时间碎裂,里头盛着的燕窝也溅得到处都是。
“殿下!”一时间殿内乱成一团,宫人们手忙脚乱地递水、拿盂盆。沈复俯身干呕,额角冷汗涔涔,良久才缓了过来。
阿玖下意识地摸索着往前走了两步,却嗅到了一股极其细微、几乎被完美掩盖的异样气息。
他一瞬跌坐回软凳上,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冰冷、甜腻,是他无比熟悉的“蚀骨香”的味道。
此物遇热即溶,近乎无色无味,唯独在刚融入热食热饮时,会逸散出极其微弱的、类似苦杏仁的冷香,若非嗅觉极其灵敏或对此物熟悉至极之人,根本无从察觉!长期服用,会悄无声息地侵蚀脏腑,令人日渐虚弱,最终缠绵病榻而亡,表面看与沉疴痼疾无异。若是有孕之人服用……后果不堪设想!
这东西在舞坊、乐楼……为了争名夺利不惜性命的地方确实不算罕见,但是在宫里,不该……实在不该。
阿玖猛得忆起少年时的事情来,那时他只有十岁,还没什么名气,舞坊里的头牌是他的三师兄。可他那师兄性子乖张怪戾,得罪了不少人,但是待他却极好,大抵因为他们都痴迷舞蹈,都性子孤傲。
后来不知邂逅了哪家的大人,腹中揣了孩子,那大人家的正头夫君,便花了些银子,让坊主给师兄下了蚀骨香。师兄起初浑然不觉,渐渐反应过来时,已经是药石罔顾了。
“小玖,听师兄的话,什么外头高门显户的女子说的话都不可信,后宅更是吃人的魔窟,往后……你便……更要保重。”
阿玖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素纱之下,他的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回忆与害怕的情绪让他难以很快平静下来。
似乎该告诉凤君的,凤君对他很关照,这又是陛下的第一个孩子……可是他有什么资格,他不过是一个出身卑贱、双目失明、双手尽废、位分最低的柔侍。若是得罪了下毒的人,他又能有什么好处?
阿玖的思绪乱成一团,身体抑制不住的发颤。
“柔侍见笑了,本宫近来总是如此,没吓到你吧。”折腾了许久,沈复的状态才好一点,忙对着阿玖抱歉道。
“凤君辛苦,本……本是臣侍唐突。”阿玖的语气有些飘忽,努力保持着镇定道。
沈复忽瞥见阿玖额间那一层薄薄的汗珠,又看到他袖口中止不住颤抖的手指。
“柔侍可是身子不适?”沈复顾不得自己,出言关怀阿玖道。
阿玖则依着他的话接了下去,“正是呢。冬日湿寒,臣侍总觉得手疼得厉害,看来是时候告辞了。”
胃中的翻涌本就让沈复分不出精力,又看到阿玖愈发惨白下去的脸色,便让身旁的知微亲自送阿玖出去。
从镜宸宫走出来后,阿玖心中的不安没有丝毫消减,反倒愈演愈烈。
走在积雪的宫道上时,忽然觉得右腿一软,一下子跪了下去,好在有拂冬和素弦在边上扶着,才不至于整个人跌在雪地里。
“小心。”来人是陈清策,他今日正有些要事,不得不同文竹出来一趟正好看到这一幕。
一件竹青的夹棉丝绒长袍,外头裹着一件连帽的白狐裘大氅,脚踩厚底软绒靴,还抱着手炉,裹得密不透风,只能看到一双形状极美的眼睛。
看到跌在雪地的阿玖,陈清策忙让文竹上前帮忙。
“主子,是静心阁的陈侍君。”素弦小声在阿玖的身边提醒道。
“多谢陈侍君出手相处。”阿玖有些慌乱,赶紧借着拂冬手上的力气站定,素弦则为他掸着身上的雪,“臣侍腿有旧疾,许是今日天冷,方才有些使不上力,让侍君费心了。”
“不妨事。”陈清策与阿玖并不曾有过交集,自然也全然不了解他,可不知怎的,莫名从他脸上看出一丝惊悸和心虚,“冬日雪厚路滑,柔侍要当心些。”
陈清策看着阿玖一瘸一拐地回棠棣苑方向回去,目光却落在他们来时的脚印上。
应该是刚从镜宸宫回来,莫非是凤君……听说凤君近来胎象一直不稳。
一时间倒是想不出发生了什么,可是又总觉得有种莫名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