怜舟沅宁整夜想着陈清策的话,心里愈发不安,连带着第二日上朝也想着。常听人说,男子有孕,过了五个月就该安稳下来,可她瞧着,沈复的脸色却是愈发不好了,近来睡得也总是不沉,夜里忧惧多思,时常惊醒,太医瞧了也说不出有什么毛病。
“絮棠,近来各宫可还安分?”怜舟沅宁说这话时,已经将后宫里的人都想了一遍,又设想了无数种可能。
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还是她和我说沈复的孩子,绝不能有一点差池,绝不能。
“回陛下,奴才早晨才同知微打探了几句,说是一切都好。虽说前些日子南宫才子和顾容卿有些矛盾,但是南宫才子近来事忙,顾容卿也日日称病,一直待在藏秀宫中。”
那便是怪事了,按理说,沈复自幼习武,身子一向很好,孕中反应不该如此之大才对啊。
到底是怎么回事?心中太过忧心,怜舟沅宁干脆决定亲自到镜宸宫一趟。
镜宸宫内殿弥漫着浓郁的药味,满宫上下的宫人来来往往,但都竭力控制着发出的声音尽量小些。怜舟沅宁踏入殿门时,心便沉了下去。
沈复半倚在窗边铺了厚厚软垫的矮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脸色却比窗外的积雪还要苍白几分,几乎透出一种蜡黄的衰败感。他眼下是浓重得化不开的乌青,双颊深深凹陷,嘴唇干裂起皮。沉重的孕肚在薄被下隆起一个清晰的弧度,他一只手无意识地覆在上面,指尖微微颤抖,另一只手则疲软地垂在身侧。
在看到怜舟沅宁的衣角的那一刻,沈复挣扎着想要起身行礼,动作却颇为艰难。
益远!”怜舟沅宁疾步上前,一把按住他冰凉的肩膀,阻止他起身。触手的感觉让她心惊——那肩膀单薄得硌人,全然不似往日温厚有力的模样。她顺势在榻边坐下,将他微凉的手紧紧包裹在自己温热的掌心。
“凤君怎么瘦了这样多?”怜舟沅宁目光锐利的扫过侍立在一旁的知微和静檀,“你们都是怎么伺候的,太医来看过了吗?”
沈复贪恋着她手心的温度,神情柔和了一些,“孕中都是这样的,想来是孩儿格外闹腾了一些,陛下不必担心。”
知微噗通一声跪下,声音带着哭腔:“回禀陛下,太医……太医辰时刚来过。还是说凤君殿下是……是体虚血亏,忧思伤神,胎气有些不稳,需……需静养安神……药方也换了更重的安胎补气之药……可殿下……殿下今日晨起用了些清粥,不到半个时辰便又……又呕了出来……连药汁都……都咽不下多少……”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静檀也跪在一旁,补充道:“殿下夜里也睡不安稳,时常惊醒,盗汗不止……奴才们……实在是……”
“体虚?忧思?”怜舟沅宁的眉头紧紧锁起,重复着太医的诊断,眼神却愈发幽深冰冷。她低头看向沈复,语气放柔了些,带着探究,“益远,告诉朕,你心里到底在忧思什么?是沈家?还是朝中?亦或是……这后宫之中,有何事让你不安?”她的目光紧紧锁住他的眼睛,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情绪变化。
沈复吃力地摇了摇头,眼神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声音断断续续:“没……没什么……陛下勿忧……只是……只是这孩子……闹腾得厉害些……大约是……臣侍年纪大了……不比年轻人……”
这样的自嘲的话却并不能让怜舟沅宁放下心中的愁绪,反倒让她更加焦急了起来,“什么无事?怎会无事?”
却见沈复没什么力气,怜舟沅宁也没有追问,只是静静地坐在榻边,看着沈复在药力和疲惫的双重作用下,意识渐渐模糊,呼吸变得绵长却依旧不稳。
“幼妙……别走……”沈复低声呓语,几乎让人听不清。
怜舟沅宁心口一窒,轻轻抚了抚他汗湿的鬓角,低声安抚:“朕不走,益远安心睡。”
待到他呼吸平缓些许,才将目光落在静檀身上,“阿玖昨日来请安,可说了些什么?凤君精神如何?”
静檀忙道:“回陛下,柔侍小主很是恭敬,特意来谢过殿下照拂,也恭贺殿下有孕之喜。柔侍小主待了约莫一炷香时间,期间殿下略感不适,柔侍小主瞧着脸色也有些苍白,说……说是冬日湿寒,手疼得厉害,便先告退了。”
“手疼?”怜舟沅宁心头一跳。陈清策在昭宁殿分明说的是阿玖腿疼的紧,还在雪中摔了一跤。两人所言,竟对不上!
她脑中瞬间闪过陈清策的话——“臣侍瞧着柔侍脸色不大好……总觉得有蹊跷。” 还有静檀方才那句“柔侍小主瞧着脸色也有些苍白”。
阿玖是何等隐忍的性子?若非痛极难忍,绝不会显露分毫,昨日却接连两次失态。
只是怜舟沅宁心中清楚阿玖虽出身舞坊,但是为人磊落,绝不会行暗害之事,那他便是发现了什么。
怜舟沅宁动作轻柔地替沈复掖好被角,又沉声对知微、静檀道:“好生伺候着,寸步不离。有任何异样,即刻来报,不得延误!”
“奴才遵旨!”
怜舟沅宁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沈复憔悴的睡颜,胸中疑云翻滚,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和焦灼,转身离开了镜宸宫。夜色已浓,寒风刺骨,她裹紧了身上的大氅,只带了孙德阳和絮棠朝着棠棣苑的方向走去。
—棠棣苑—
更深露重,棠棣苑内一片死寂。拂冬几人正垂头丧气地围坐在廊下的火炉旁。
前些日子小主精神才好了些许,昨日从镜宸宫回来后脸色又差得很,又同前些日子一样不怎么吃东西,甚至也不肯说话了,昨夜睡得也不好,今日又是喝了加量的安神汤才勉强浅眠。
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怜舟沅宁也不管廊下的几人,径自往阿玖的寝宫走去。
阿玖虽是好不容易睡着,脑子里却满是乐坊阴暗潮湿的偏房里,师兄枯槁如鬼的脸。
“小玖……听师兄的话……后宅……吃人……”
师兄气若游丝的声音,混合着在诏狱里听到的、那些被酷刑折磨濒死之人的绝望呻吟在阿玖的脑海中疯狂交织、冲撞。
“不……不要……”阿玖在梦魇中痛苦地挣扎,额上冷汗涔涔,身体无意识地抽搐,使不上力气的手指拼命想要抓住身前的毯子,忽然喊出一声,“我不知道……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怜舟沅宁站在床边看到他这样子时,心中忽然泛起阵阵怜惜,可心中终究是理智占据主导地位。
阿玖到底知道了什么?他在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