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之后,天光初透。赵复正在聚义厅上翻检杜迁呈来的账册,忽闻门外脚步如擂鼓般急促。宋万撞开厅门抢入,手中捧个粗瓷海碗,碗内盛着些白霜也似的颗粒,脸上汗珠子顺着沟壑滚落。
“成了!哥哥!真个成了!” 他将碗重重顿在案上,那白粒在日头下碎光点点,“俺们依哥哥的法子,得这等净盐!” 语声颤抖,满是狂喜。
赵复拈起一撮盐粒,指尖冰凉,颗粒簌簌滑落。他捻几粒入口,先是一股涩意漫过舌尖,旋即咸味如潮涌来。“叫弟兄们即刻停手,清场!” 他吐出盐渣,强抑激动,“凡参与此事者,赏三月工钱!”
宋万一怔:“三个月?原定月例是两贯……”
“自今日始,彼等专司盐田。” 赵复断然道,“月例涨至三贯。此番每人支九贯钱!”
库房外空地上,二十余劳工蹲踞如鸦。张老栓破鞋露趾,李二柱裤脚滴水,见宋万引着赵复过来,慌忙起身,手足无措。
“这半月辛苦诸位了。” 赵复立于阶上,目光扫过众人,“每人先支三个月工钱,合九贯。” 他示意宋万开箱,铜钱碰撞的脆响撕裂寂静。
张老栓接过钱袋,手抖得系不上绳结。他抬头见年轻寨主目光正凝望盐井方向,忽地“咚”一声跪倒,身后众人如割麦般伏了一片。“俺……俺们祖坟冒青烟了,这辈子也没捧过这许多钱……” 他喉头哽咽,“往后寨主但有差遣,刀山火海,皱一下眉头不是好汉!”
赵复连忙扶起众人,随后要宋万将这些盐工登记造册,在盐田附近新造房屋转供盐工居住。宋万一旁录写名姓,见赵复欲走,急步跟上:“新屋规制几何?用甚木料?”
“但求坚固,容身即可。” 赵复脚步不停,“拨十个得力兄弟日夜看守,闲杂人等不得近前半步。你亲自督管!”
宋万望着赵复背影,攥紧手中簿册。这年轻寨主行事每每出人意料,便如这白花花的盐粒,看似寻常,却比真金白银更要紧上十分!
三日后,东溪村。
一封书信打破了村中宁静。
晁盖展读麻纸,吴用凑首同观。纸上字迹如枪似戟:“入主梁山泊半月余,久闻托塔天王威震山东。今特来拜会,共商要事。—— 赵复 拜上”
“共商要事?” 晁盖将信纸拍在桌上,竹椅咯吱作响,“他才占稳那水洼子,就敢来俺东溪村抖威风?”
吴用捻须沉吟,眼中精光流转,指尖在桌沿轻叩:“来得正好。新招的儿郎操练了些时日,正可教他见识俺东溪村的筋骨!” 他朝门外一瞥,刘唐正领着弟兄们习拳,木桩被砸得砰砰闷响,“只是莫露了底细。精壮汉子排在前头,老弱藏于后院,门前多布岗哨,再叫白胜将陷坑消息埋伏检视一番。”
“可要知会宋江贤弟?” 晁盖忽问。
吴用头摇得似拨浪鼓,凑近低语:“万万使不得!宋江与官面上人勾连甚密,赵复来意不明,若走漏风声,反受其制。再者,此乃俺东溪村地界,他便多带人马,俺们百十条好汉还惧他不成?” 眼中狡黠一闪,“正好借此探他虚实深浅,日后交道,也好拿捏分寸。”
晁盖深以为然,提笔回书,交信差带回:“三日后,东溪村扫径烹茶,恭候大驾。”
第三日清晨,赵复引十五亲卫,周通、张猛左右相随,直奔东溪村。
村口老槐树下,晁盖率众相候。他身着新裁锦袍,身躯魁伟如铁塔,面上堆着豪爽笑容。身后二十余条精壮汉子雁翅排开,刘唐叉腰立于最前,赤须如焰,映日生辉。
赵复勒马于三丈外。青布短打,腰悬一柄奇形兵刃——盘龙棍!长棍近丈,末端以三枚乌环扣着尺许短棍,通体黝黑泛着冷光,环扣轻碰,发出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微响。十五亲卫齐齐下马,动作如一人,腰间钢刀虽在鞘中,杀气已透骨而出。
“这位便是梁山赵寨主?” 晁盖抱拳迎上,声若洪钟,“久仰英名,快请入村叙话!” 心下虽存戒备,礼数却不肯缺。
赵复还礼:“晁天王客气。” 目光扫过晁盖身后,在刘唐赤须上略停,旋即移开。
寒暄数语,众人入村。至院门前,两杆长枪“锵”地交叉,封住去路。“规矩如此,请赵寨主并贵属卸了兵刃再入。” 一护卫紧盯着盘龙棍,沉声道。
赵复不动,只拿眼瞧着晁盖。晁盖眉头一拧,面皮微烫,正自踌躇。吴用抢步上前,拱手笑道:“赵寨主海涵!江湖盛传寨主武艺通神,于柴大官人府上连败高手。此举只为周全,并无他意。” 边说边暗递眼色,示意晁盖莫松口。
赵复忽地一声冷笑,寒意森森:“某此来本欲与天王做桩大买卖,不想天王待客之道如此‘周全’。既无诚意,告辞!” 言罢转身便走。
“休走!” 刘唐见其轻慢晁盖,怒喝一声,如炸雷般跃出,铁塔般身躯拦住去路,拳头攥得骨节爆响,青白如石,“人都道你能打,爷爷偏不信!你这年纪,毛可长齐了?” 话音未落,左足顿地,身形如饿虎扑羊般暴起,右拳裹着恶风直捣赵复面门,拳风激得赵复额前碎发飞扬!
“刘唐!” 晁盖急喝,欲阻已迟,心中暗骂这莽汉坏事,传出去岂非东溪村以众凌寡?
赵复眼中寒芒乍现,不退反进!左足微错让过拳锋,右手疾如电闪,叼住刘唐腕子顺势一拧。这手法刁钻迅疾,刘唐顿觉半臂酸麻,拳势立散。他怒吼如雷,左拳紧跟捣出,赵复早有防备,左臂一格,同时脚下使个绊子。
刘唐下盘虚浮,踉跄前扑。赵复松腕撤手,反掌在他背心轻轻一拍。这一掌看似绵软,暗藏巧劲,刘唐“噔噔噔”连退五六步,“噗通”一声跌坐尘埃,胸口如堵巨石,半晌挣扎不起。
“仅此而已?” 赵复掸掸衣袖,语气平淡如闲话家常。
刘唐面皮涨如猪肝,额角青筋虬结,挣扎欲起再战,却被晁盖死死按住。“休得放肆!” 晁盖瞪他一眼,转向赵复抱拳,由衷道,“赵寨主好俊功夫!晁盖佩服。刘唐性如烈火,冲撞之处,万望恕罪。” 他心知肚明,赵复已是手下容情。
吴用一旁看得心惊,面上却不动声色,摇扇笑道:“赵寨主真乃少年英雄!快请入内奉茶,方才纯属误会。”
赵复见晁盖眼神坦荡,颇有豪气,遂颔首:“既如此,叨扰了。”
入得院中,分宾主坐定。护卫奉茶,气氛稍显凝滞。
赵复环视左右护卫,淡淡道:“天王仍信不过赵某?”
晁盖无奈挥手屏退护卫,只留吴用。见四下无人,赵复开门见山:“某此来,欲与天王共谋一桩私盐买卖。”
“私盐?!” 晁盖、吴用俱是一惊,对视一眼。此乃抄家灭族的勾当!
“某有门路得盐,成色不逊官盐。” 赵复端起茶盏,轻吹浮沫,“烦请天王代为发卖。”
吴用眼中精光暴涨,凑近低语:“寨主之意……莫非能自产此物?”
赵复瞥他一眼:“天王只需知盐从何来,何须问盐自何出?”
晁盖默然,指节在桌上轻叩。私盐利厚,然风险滔天,他一时难决。
“若天王不敢应承,” 赵复放下茶盏,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某自去寻他人合作。这泼天的富贵,想来眼热者不在少数。”
“敢!如何不敢!” 吴用抢在晁盖前应声,急递眼色,“此买卖做得!只是……这分润如何算法?” 心中算盘拨得飞快。
晁盖会意,接口道:“依某之见,七三分成甚妥。俺们七,贵寨三。毕竟销赃通路、担惊受怕,皆在俺东溪村。”
赵复莞尔:“天王好算计。某出盐源,风险何尝小了?八二,梁山八,东溪二。”
“哪有这般道理!” 吴用急道,“俺们跑断腿、担血海干系……”
赵复不理他,只盯住晁盖:“天王以为如何?”
晁盖面皮微热,被个后生如此压价,颜面有些挂不住。然观赵复年少英锐,又不愿以大欺小,沉吟片刻道:“赵寨主年少艺高,令人心折。晁某亦是习武之人,与其唇枪舌剑,不如拳脚上见个真章。点到为止,胜者定夺,如何?” 心想若败,心服口服;若胜,大利可图。
赵复长身而起,活动手腕,骨节噼啪作响:“奉陪!”
两寨之主将要比武的消息不胫而走,院中人等如潮水退开,腾出空地。晁盖脱去锦袍,露出虬结如铁的臂膀,赤手而立,渊渟岳峙。
“请!” 晁盖抬手,气度沉雄,不抢先机。
赵复更不谦让,左足踏前半步,右拳如流星赶月,直取晁盖中宫。拳风呼啸,势若奔雷!
晁盖不慌不忙,左臂如铁门闩般一格,右拳同时反击,直捣黄龙。两人拳来脚往,斗在一处。晁盖拳势刚猛,大开大合,显是多年苦功;赵复身法灵动,拳速如电,每每于间不容发之际避开重击。
斗到二十合上,晁盖渐感吃力。未料赵复气脉悠长,拳路更是刁钻古怪。赵复觑个破绽,左脚勾绊,右拳虚晃,左掌如穿花拂柳,印在晁盖肩头。晁盖踉跄退后两步,站稳身形,苦笑抱拳:“赵寨主神技,晁盖……输了!” 他心知肚明,对方再度留手。
周遭一片死寂。刘唐张大了嘴,捂后心的手忘了放下,指缝里全是冷汗。周通、张猛面露得色,周通低喝:“哥哥这拳法,端的出神入化!” 张猛紧握铁棍,掌心发烫。吴用捻须的手僵住,眼中惊惧一闪即逝,旋即化为深重忌惮——此子有胆有谋,武艺竟也如此骇人!东溪村日后恐难与之争锋。然他心思电转,已在盘算如何从盐利中多刮几分油水。
“既如此,便依赵寨主所言!” 晁盖慨然应诺,毫无怨怼。
赵复收势:“天王痛快!” 他望望天色,“时辰不早,某当告辞。不日当遣人将‘货’送至。”
晁盖拱手:“静候佳音。”
赵复率众离去,亲卫脚步铿锵,踏出院门。行至村口,赵复忽勒马回首,对晁盖道:“天王是爽利人,愿你我……合作顺遂!”
晁盖望着那队人马卷尘而去,心头五味杂陈。他知晓,自今日起,东溪村与梁山泊,再也难分泾渭。这名叫赵复的后生,已是他命里绕不开的一座高山。
吴用踱至晁盖身侧,低语:“天王,此子深不可测,往后交道须打起十二分精神。这盐路若通,俺们便不愁吃穿。只是这八二分润……是否过于吃亏?寻机再议如何?”
晁盖俯身拾起锦袍,叹道:“输阵便是输阵,岂能反复?再者,此买卖于俺东溪村,确是甘霖。” 他顿了顿,目露复杂之色,“赵复此人……年少若此,手段气度却如老江湖,了不得啊。”
“胜败常事耳。” 吴用摇扇一笑,“何况俺们亦非全无所获。这白盐一物,足教寨中兄弟俱得温饱。” 心底却另拨算盘,思忖如何在交接中暗动手脚,多捞些好处。
赵复坐于马上,回望东溪村方向,嘴角勾起一丝冷峭弧度。八二分润,不过权宜。他要的,岂止是盐路畅通?更要借这条金线,将东溪村牢牢缚上梁山的战车。前路漫漫,他需聚拢更多风云!
周通凑近谄笑:“哥哥方才那几手,真真妙到巅毫!晁盖那大块头,被您耍得陀螺也似!”
张猛亦附和:“还有那赤发鬼,吃哥哥一掌便软了脚蟹,先前嘴硬,此刻蔫如霜打秋茄!”
赵复不语,只轻催坐骑。此行目的已达。晁盖虽败,却是明白人,深知此中利害,必会用心经营。
回至梁山,赵复立召宋万:“备妥一批‘白货’,着周通押送东溪村,与吴用交割。传话与他,往后每月交割一次,需用实数,教他及早报来。”
宋万领命:“哥哥放心,俺即刻去办!”
私盐销路既通,钱粮重负稍解。赵复负手立于聚义厅前,望向山下苍茫烟水。是时候下山一行,去寻访那些话本中搅动风云的好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