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拂晓,赵复便唤来萧嘉穗、闻焕章二人,引着十数名精干亲卫,挑着米肉铜钱等物,悄步下山。但见晨光熹微,山路积雪未消,一行人踏雪而行,脚步沉稳。
赵复分派道:“四村散在四方,须分头行事。某自往西溪村、石碣村;萧先生往还道村;闻先生往王沙湾村。务在午时前发放完毕。”遂将米粮钱帛分作三份,各以麻布包裹。
又正色道:“此番下山,军纪最是要紧。不得惊扰百姓,不得取一针一线。若有违令者,休怪某不讲情面!”
萧嘉穗当即应道:“寨主放心,如今军纪严明,断无人敢行害民之事。”
赵复颔首,复嘱道:“若见村中有困苦之家,能助则助。我等既倡仁义,非止送些钱米便可了事。百姓若有难处,当尽力相助。”
闻焕章捻须补充:“寨主所见极是。乱世之中,百姓所求不过温饱安稳。我等不仅要赠以物资,更要示以实在的关怀。譬如修补屋舍、助力春耕,亲卫中多有能工巧匠,顺手之劳,最能动人心魄。”赵复闻言大喜,开口道:“正该如此!发放时需仔细,莫要差错。尤须看顾孤寡老幼,莫教他们受了委屈。午后再往山脚土地庙会合,路上谨慎,若遇变故,以烟火为号。”三人计议已定,各引亲卫分道而去。晨光映照下,青石板路上脚步声声,亲卫肩上的麻包沉甸甸的,不仅载着米肉钱帛,更负着梁山对百姓的千金诺言。
且说石碣村中,李老汉正蹲在门槛上啃冷馍。虽是年节,能得冷馍果腹已属不易。一旁小女儿眼巴巴望着父亲手中的馍馍,喉头不住滚动。李老汉看得心酸,方欲掰一块与女儿,却见浑家一掌拍在女娃头上,骂道:“馋嘴丫头!这是你爹今日的口粮,他还要去县里卖力气,你吃了,叫你爹如何做得活计!”
女娃吃痛,登时嚎啕大哭,直嚷饥饿。李老汉忙将女儿搂在怀里,把手中冷馍掰了半块与她,温言道:“爹不饿,我儿吃罢,吃饱了好睡觉,明日便不饿了。”语气虽柔,心中却似刀绞。虽得梁山半年前行降息减租之策,那张地主迫不得已减了半成租子,然今年收成本就有限,加之人口众多,这点粮食实在难填数口。如今年关柴米腾贵,莫说过年,便是果腹都难。
女娃捧着半块冷馍,小口啃着,泪珠却仍扑簌簌往下掉。李老汉浑家正要再骂,忽听得院外脚步杂沓,夹杂着温和问询之声。她怔了怔,掀开破旧门帘外望,但见十数个身着统一军服的汉子立在巷口,当先一人年纪虽轻,却身材魁梧,英气逼人,正与村老叙话。那汉子身后的亲卫俱都肩扛沉甸甸的麻包,隐约可见米袋边角,还有几串铜钱随步伐轻响。
李老汉也闻声起身,抱着女儿探头张望。村老已引着那为首的汉子走来,远远便喊道:“李老哥,快出来迎迓!山上的赵寨主给咱们送年礼来了!”
李老汉浑身一震,手中的冷馍险些落地。他愣愣地望着渐行渐近的赵复,又低头看看怀中抽泣的女儿,浑浊老眼顿时泛起水光。“赵……赵寨主?”声音颤抖,几不敢信。如今石碣村谁不知梁山赵寨主大名?先是带了阮氏三雄上山坐把交椅,后又常来村中购船买鱼,半年前更行降息减租之策。梁山好汉的事迹,早已成了村中传奇。若非梁山这些作为,他李家连这半块冷馍都难得啃上。
赵复已至院门前,目光扫过院内简陋景象和李家窘状,心下微沉,面上却带笑道:“李老哥,新年纳福。某是赵复,特备些米肉铜钱,与乡亲们添点年味。”说罢示意亲卫递上一个麻包,“此中有米一斗、肉半斤、钱一贯,权请收下。”
李老汉浑家早已惊得说不出话,只呆呆望着那鼓囊囊的包裹,如见稀世珍宝。李老汉接过包裹时,双手颤抖不止,麻布粗糙触感与内中沉甸甸的分量,叫他鼻酸眼热,老泪终于滚落。“寨主……这……这如何当得起……”话音哽咽,难以成句。
赵复轻拍其臂,温言道:“老哥不必见外,山寨与百姓本是一家。快请回屋,莫冻着孩子。另有一问,家中可还有难处?譬如过冬柴火可足?春耕种子、农具可缺?”
李老汉抹泪道:“不乏了,不乏了……有这些米肉,孩儿们就能过个好年了……”低头见怀中女儿正睁着乌溜溜的大眼好奇打量赵复,手中的半块冷馍早已忘啃。
赵复见状,自怀中取出两颗红纸包裹的糖块,递与女娃:“拿去甜甜嘴。”女娃怯生生接过,望望父亲,见其点头,方小心剥开糖纸,将糖块含入口中。甜味漫开,她不自觉眯起眼睛,露出腼腆笑容。
李老汉见女儿笑颜,百感交集,向赵复深深一揖:“多谢寨主!感念大恩!”赵复忙扶起:“老哥不必多礼。某还要往别家去看看,请回罢。”说罢引亲卫往下一户行去。李老汉立于门首,怀抱女儿,望着赵复背影远去,良久未能回神,直至怀中女儿甜唤一声“爹”,方如梦初醒,急步回屋,欲将这喜讯告知家人。
赵复一行方至巷口,却见一衣衫褴褛的老妪拄杖立于破屋门前张望。其屋较李老汉家更为破败,院墙塌了半边,露出低矮土坯房,屋顶茅草稀疏,可见黝黑椽子。赵复驻足,对亲卫道:“且去探望老人家。”
近前乃见老妪身侧跟着个七八岁男童,身着补丁单衣,冻得面红耳赤,紧攥祖母衣角。“老人家,新年万福。”赵复拱手施礼,目光落在老妪冻裂的手上,“某等来自山上,特来送些年礼。”
老妪浑浊双眼一亮,哑声道:“可是……梁山的好汉?”
赵复颔首:“正是。”
老妪顿时老泪纵横,拉着孙儿便要下拜,赵复急忙扶住:“使不得。”亲卫递上米肉钱帛,老妪接过包裹,手抖愈甚:“好人啊……真是活菩萨……老伴去年冬里没了,只剩老身与这孙儿……老身原本也病得重,多亏村里义诊捡回条命……要不然这个年关都熬不过了……”
赵复心下恻然,轻抚男童头顶:“莫怕,日后会好的。家中可有冬衣?”老妪摇头:“孙儿的棉衣早典卖了,老身这把骨头不怕冻……”赵复当即对亲卫道:“你回山取些棉衣来,速去速回。”又对老妪道:“春耕时若缺种子,只需告知村老,某等自会送来。”
男童似懂非懂地望着赵复,小手却悄悄拽住其衣角,细声道:“叔叔……我会砍柴,能帮你们干活……”赵复莞尔,又取出数颗糖塞入男童手中:“好生长大,便是最大的相助了。”说罢,引亲卫继续前行。
巷中人家渐次开启门户,闻得梁山来送年礼,俱都探首张望,面现惊喜。赵复一行挨户分发物资,遇有困难者,便教亲卫记下,允诺日后相助。见有屋顶漏雨者,亲卫便取梯修补;有农具损坏者,便取出随身锤钉修缮。
不多时,全村皆热闹起来。孩童追随亲卫嬉戏奔跑,大人忙着招呼,面上愁苦渐为笑容取代。赵复见此情景,心中暖意渐生。知这些细微举动,或可令乱世百姓多一分生机,多一分对梁山的信赖。
日头渐高,村中炊烟袅袅,米肉香气弥漫,终得几分年味。赵复观天色,对亲卫道:“加快些,务在午前发完。”亲卫齐应,步履仍稳,每到一户,必仔细核数,将物资妥交百姓手中,面上常带温和笑意。
待最后一份物资交与一盲眼老妪,赵复方松口气。亲卫陆续聚拢,面上皆泛红光——既是奔波劳碌所致,更是心中热忱使然。
“如何,心下可舒畅?”
“寨主,小的头一回听这许多人夸赞。往日只是个粗汉,哪懂得这些。今日随寨主一行,方知人生真义,比自家赚钱还要快活。”
“正是,”另一亲卫接口道,黝黑面上满是诚恳,“见那些苦哈哈的村民,便想起故乡父老。如今能相助他们,心下如搬去大石,说不出的敞亮。往日在下当兵时,看惯官老爷作威作福,百姓敢怒不敢言。今随寨主,能为穷苦乡亲做些实事,才觉日子有奔头,这二字,才算不曾白叫。”赵复闻众亲卫之言,心下感慨万千。知这份对百姓的体恤关怀,正悄然改变寨中众人,使彼等自草莽汉子,渐悟“仁”“义”真谛。抬头但见天宇湛蓝,日光正好,照得人身暖洋洋的。远处隐约传来他处亲卫汇聚的信号,赵复整肃心情,对众人道:“好了,该往西溪村去了。牢记今日之感,往后这便是山寨行事的根本。”众人齐应,声震山村午后的宁静。
方欲离村,却见村口聚满百姓,男女老少皆有,手中犹攥着米袋铜钱,面现激动而又局促之色。见赵复一行近前,人群中忽有人高呼“寨主”,当即让出一条路来,却不肯散去,只默默望着他们,眼中满是感激、敬畏与难言的依恋。
李怀抱女儿亦在其中,见赵复近前,急步上前,语音哽咽:“寨主,叫我们如何报答才好啊!非但赠予米肉,还帮补屋顶、修农具,这番恩情,石碣村百姓永世不忘!”说着又要下拜,被赵复扶住。
那引路的村老亦颤巍巍上前,手捧粗瓷大碗,内盛新蒸的白馍,热气腾腾:“寨主,粗陋饭食不成敬意,请尝一口,这是用您送的新米蒸的,孩儿们都说香极。”赵复看着那碗热气蒸腾的白馍,又观村民期盼眼神,心下温暖,接过碗来,掰一小块放入口中,温热的麦香顿时漫开,带着质朴的甘甜。
“甚好,比山上的糙米香甜得多。”他笑言道,村民顿时皆露欣慰笑容。那衣衫褴褛的老妪也被人搀扶上前,手中紧攥赵复所赠糖纸,浑浊老眼望着赵复,嘴唇颤动,欲言又止,只是不住拭泪。她身旁的男童学着赵复先前模样,对其深鞠一躬,奶声道:“谢谢叔叔,糖真甜。”赵复轻抚男童头顶,对众人朗声道:“乡亲们请回罢,家中米肉还待下锅。山寨与百姓本是一家,日后但有难处,只管上山来说,力所能及,决不推辞!”村民闻言,再次齐声道谢,声震村口。
赵复不再多言,对众人拱手一揖,转身引亲卫往西溪村方向行去。村民伫立原处,望其背影直至不见,方依依散去,各归家中准备那期盼已久的、带着肉香米香的年饭。日光依旧明媚,将赵复一行身影拉得修长,也将这份温暖承诺,深深烙入石碣村每个百姓心中。
正所谓是:
破晓衔命下梁山,雪径蹄痕践苦寒。
莫道江湖唯刀剑,米帛方见义云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