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影”夜总会霓虹招牌的光芒在身后逐渐缩小，最终被错综复杂的巷道吞噬。林倩拖着仿佛灌了铅的双腿，行走在午夜沉寂的城中村。卸去了“倩倩”的浓妆和华服，她重新变回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外套、面容清秀却难掩疲惫的林倩。
夜晚的凉风拂过，却吹不散萦绕在她心头的沉重。方才包厢里，陈默那看似温和实则充满压迫感的眼神，以及红姐及时解围后那句意味深长的警告，都像无形的石头压在她胸口。这份工作的如履薄冰，以及对家中母亲医药费和弟弟学费的无尽忧虑，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让她时常感到窒息。
胃里空落落的，传来一阵轻微的绞痛。晚上为了保持清醒应对客人，她根本没吃多少东西。此刻饥饿感袭来，让她想起出租屋里那碗只剩下调料包的方便面，不禁叹了口气。
或许……可以去夜市看看有没有什么便宜的宵夜？虽然要省吃俭用，但偶尔一顿几块钱的炒粉，应该不算太过分吧？她犹豫着，脚步下意识地拐向了通往那个小型夜市的方向。
越靠近夜市，空气逐渐变得热闹起来。虽然已近午夜，但这片位于打工者聚居区的夜市依然人声鼎沸，充满了烟火气。路灯下，简陋的摊点沿着街道两侧排开，冒着腾腾热气。炒粉炒面在铁板上滋滋作响，散发着浓郁的酱香和油香；麻辣烫的汤锅咕嘟咕嘟地翻滚着，红油滚滚，刺激着味蕾；烤串的炭火明明灭灭，孜然和辣椒面的气味随风飘散。下夜班的工人、晚归的情侣、三五成群的朋友围坐在矮桌旁，吃着喝着，大声谈笑，暂时卸下一天的疲惫。
林倩裹紧了外套，穿梭在略显拥挤的人流中。喧嚣的人声和食物的香气让她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她在一个生意很好的炒粉摊前停下，看着摊主熟练地颠勺、翻炒，决定就买这个。
就在她等待的时候，目光无意间扫过夜市入口处一个相对冷清的角落。那里灯光昏暗，靠近垃圾堆放点，气味也不太好。一个身影孤零零地站在一个关闭的报刊亭阴影下，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那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穿着明显不合身、沾满污渍的廉价工装，背微微佝偻着，似乎承受着无形的重压。他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在寻找食物或闲逛，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夜市里喧嚣的人群和温暖的光亮，那目光中充满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茫然与疏离。
就像……一个被隔绝在玻璃罩外的人，默默注视着另一个与他无关的、热闹的世界。
林倩的心莫名地动了一下。这个身影，这种眼神……似乎有点熟悉？
她下意识地多看了几眼。当她的目光掠过他那略显凌乱的黑发，以及额角那道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隐约看到的、尚未完全愈合的暗红色伤疤时，她的呼吸猛地一滞！
是他！
那个雨夜在巷子里被混混围攻、打得头破血流，被她扶到长椅上的男人！
他看起来比那天晚上似乎好了一些，至少能站立行走，身上的衣服也换成了更适合干活的工装（虽然依旧破旧）。但他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出的那种无根浮萍般的漂泊感，和那双深陷在眉骨阴影下、依旧写满了迷失与空洞的眼睛，却丝毫没有改变。
他怎么会在这里？看样子是在……找吃的？还是仅仅无所适从地徘徊？
林倩的炒粉好了，摊主递给她一个一次性饭盒。她付了钱，接过还有些烫手的盒子，却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
内心再次陷入了熟悉的挣扎。
走过去吗？他已经能自己走路了，看起来暂时没有危险。自己那点微薄的帮助，对于他陷然深重的困境来说，恐怕只是杯水车薪。而且，自己麻烦已经够多了，何必再招惹一个来历不明、显然有大麻烦的男人？万一……
可是……看着他那样孤零零地站在阴影里，望着这片人间烟火却仿佛无法融入的样子，她就想起自己无数次下班后，独自一人穿过热闹街道回到冰冷出租屋时的孤独感。同病相怜的酸楚，以及心底那份最基本的善良，再次悄然涌动。
他额角的伤，好像还没好利索……那天晚上，他看她的眼神，除了戒备，似乎也有一丝感激……
就在她犹豫不决时，那个男人似乎感觉到了长时间的注视，缓缓地、有些迟钝地转过头来。
他的目光穿过熙攘的人群，有些茫然地、没有焦点地扫视着，最终，落在了她这个方向。
四目相对。
林倩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的眼神起初依旧是空的，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只是扫过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体。但几秒钟后，那空洞的目光似乎微微凝聚了一些，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困惑的涟漪。
他好像……有点记得她？
虽然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林倩敏锐地捕捉到了那细微的变化。这让她鼓起了些许勇气。
她深吸一口气，攥紧了手里的炒粉盒子，穿过三三两两的人群，向他走了过去。
越靠近，越能看清他此刻的狼狈。工装上沾满了灰白色的粉尘和干涸的泥点，头发被汗水黏成一绺一绺，脸上除了旧伤，还有新的疲惫和风吹日晒的痕迹。但他站得很直，下颌线紧绷着，透着一股不愿被压垮的倔强。
她在距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停下，不确定他是否还完全记得她，是否会再次表现出强烈的戒备。
“嘿……”她试探性地开口，声音不大，带着一丝小心翼翼，“你……你还记得我吗？前几天晚上，在那边巷子里……”
男人——杨潇，怔怔地看着她。夜市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清秀的轮廓，未施粉黛的脸看起来很干净，眼神里带着善意的担忧。这个身影，这个声音……似乎触动了脑海中某个混沌的区域。
一些模糊的、破碎的画面闪过——冰冷的雨夜、剧烈的疼痛、一双明亮担忧的眼睛、轻柔的触碰、额角短暂的清凉、还有……塞进手里的面包和钱……
戒备感依然存在，如同一种深入骨髓的本能。但相比于上次几乎失控的抗拒，这次，那坚硬的外壳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眼前这个女孩，似乎……没有恶意？
他极其缓慢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点了一下头，喉咙里发出一个干涩沙哑的单音节：“……嗯。”
声音轻得几乎被夜市的喧嚣淹没。
但林倩听到了。他记得！这让她松了口气，同时也更加心酸。
“你……你看起来好一些了？”她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轻松自然，尽管心里并不轻松，“伤口……还疼吗？”
杨潇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额角已经结痂的伤疤，动作有些迟缓。疼痛依旧存在，但更强烈的是身体各处肌肉过度劳累后的酸胀和无力感。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似乎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准确表达这种复杂的身体感受。
他的目光落在林倩手中那盒冒着热气的炒粉上，喉结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胃里空瘪的灼烧感因为食物香气的靠近而变得更加鲜明。
林倩注意到了他这个细微的动作。她立刻将手中的炒粉往前递了递，语气真诚：“你还没吃晚饭吧？这个……我刚买的，给你吧？我还不太饿。”
这是一个善意的谎言。她的胃正因为饥饿而隐隐作痛。
杨潇看着递到面前的炒粉，又抬头看看林倩。他的眼神复杂地闪烁了一下，有渴望，有犹豫，更有一种不愿轻易接受施舍的、残存的自尊。
他摇了摇头，声音依旧沙哑：“……不……不用。”
“没关系的，真的！”林倩连忙说道，语气急切，“你看你，肯定干了一天重活吧？不吃东西怎么行？我……我可以再买一份的。”
她坚持举着那盒炒粉，眼神清澈而坚定。
杨潇沉默地看着她，又看了看那盒散发着诱人香气的食物。身体的迫切需要最终战胜了那点脆弱的骄傲。他迟疑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接过了那个一次性饭盒。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微凉的手指。两人都微微顿了一下。
“……谢谢。”他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炒粉，声音很低，却比刚才清晰了许多。
“不客气，”林倩笑了笑，心里轻松了一些，“你快吃吧，趁热。”
杨潇没有再犹豫，他靠着冰冷的报刊亭墙壁，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他吃得很快，却很安静，没有发出任何不雅的声音，甚至下意识地侧过身，避免食物碎屑掉落到地上。这些细微的、似乎与此刻狼狈外表不相称的举止，再次落入了林倩眼中。
她安静地站在一旁等着，没有打扰他。夜市喧嚣的背景音仿佛成了模糊的布景。
很快，一盒炒粉就被他吃得干干净净。他放下饭盒，似乎意犹未尽，但精神看起来明显好了一些，苍白的脸上也有了一丝血色。
“你好些了吗？”林倩再次轻声问道。
杨潇点了点头。胃里有了食物，身体暖和了一些，连带着对这个陌生女孩的戒心，也似乎又消散了一点点。他看着眼前这个连续两次对他伸出援手的女孩，混沌的脑海中努力组织着语言。
“你……”他艰难地开口，试图表达些什么，“为什么……帮我？”
他的问题直接而简单，却让林倩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为什么？因为她看到了，因为不忍心，因为或许能理解那种孤立无援的滋味？
她笑了笑，笑容里有些苦涩：“没什么，就是看到了，总不能不管吧。谁还没个难处的时候呢？”她顿了顿，看着他依旧迷茫的眼睛，忍不住问道，“你……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吗？你的家人呢？朋友呢？”
家人？朋友？
这两个词像重锤一样敲在杨潇空荡荡的胸口。他眼中闪过一丝更深的痛苦和茫然，摇了摇头，声音干涩：“……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林倩愕然。
“我……”杨潇抬起手，用力按了按依旧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眉头紧锁，“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我不知道我是谁……从哪里来……”
他断断续续、语无伦次地试图描述自己的状态，言语混乱，逻辑不清，但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真切痛苦和巨大迷茫，却让林倩瞬间明白了。
他不是简单的落魄，他是……失忆了？
这个认知让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心中涌起巨大的震惊和更深的同情。原来他之前的戒备和茫然，根源于此。一个人，失去了所有的记忆，流落在这座冷漠的城市底层，该是何等的恐惧和绝望？
她看着他痛苦地试图回忆却又徒劳无功的样子，一时间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任何语言在这种巨大的缺失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夜市的喧嚣仿佛被隔绝开来。
半晌，林倩才轻声问道：“那……你现在住在哪里？有地方去吗？”
杨潇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似乎自己也说不清楚：“……一个房间。很小。”他顿了顿，补充道，“……在打工。搬东西。”
他的话语简洁而生硬，却透露出他正在努力求生的信息。
林倩看着他身上那身脏污的工装，看着他疲惫却倔强的神情，心中五味杂陈。她自己的生活已经一团糟，根本没有能力再去帮助这样一个背负着巨大秘密和困难的人。
她能从他的只言片语和眼神中感觉到，他失忆的背后，恐怕还隐藏着更深的、他不愿或无法提及的麻烦。那份本能的戒备，并非空穴来风。
两人之间，再次陷入一种无言的沉默。一种基于同情的连接确实建立了，但横亘在两人之间的，是巨大的未知和各自无法言说的困境。
“我……我得走了。”林倩最终轻声说道，时间已经不早，她明天还要面对现实的生活，“你……自己多保重。小心伤口。”
杨潇看着她，点了点头，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似乎有什么情绪极快地闪过，像是感激，又像是更深的孤独。他再次低声道：“……谢谢。你的钱……我会还。”
他还记得那几十块钱。林倩连忙摆手：“不用不用！那个没关系！你……”她想说点什么，最终只是化作一声叹息，“……照顾好自己。”
她最后看了他一眼，转身，汇入了夜市逐渐稀疏的人流，背影很快消失在昏暗的巷道口。
杨潇依旧靠着报刊亭站着，望着她消失的方向，良久没有动弹。手里空的一次性饭盒还残留着食物的余温，胃里是久违的饱腹感。
那个女孩的出现和离开，像一颗投入他死寂世界的石子，短暂地激起了些许涟漪，留下了些许微暖，却也让四周的冰冷和空旷，显得更加深刻。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布满灰尘和血泡的手。
记忆依旧是一片废墟。
但活下去的路径，似乎因为这一次短暂的再遇，而稍微清晰了一点点。
他深吸了一口夜市浑浊而充满生活气息的空气，挺直了脊背，转身，也向着自己那个阴暗狭小的出租屋走去。
夜色深沉，前路漫漫。两个孤独的灵魂，在城市的边缘又一次短暂交汇，然后各自隐没于属于自己的黑夜之中。但某种联系，已然悄悄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