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国的黎明来得迟缓,窗外依旧是一片沉沉的青灰色,只有东方天际透出些许微弱的、如同鱼肚般的惨白。寒气仿佛有了实质,透过窗棂的缝隙,无声无息地浸润进来,即便蜷缩在烧得滚烫的火炕上,也能感受到那股试图侵入骨髓的凛冽。晓梦是在一阵阵隐约的、她无法辨识的声响中醒来的——或许是远处谁家开门时吱呀的锐响,或许是早起的村民在院中咳嗽、跺脚驱寒的沉闷声响,又或许,仅仅是这片广袤黑土地在严寒中本身所发出的、无声的呼吸。
她轻轻坐起身,怕惊扰了身旁还在安睡的母亲。苏晨侧卧着,呼吸均匀,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但眉宇间却是舒展的,那是一种历经风雨后终于得以靠岸的安宁。晓梦披上厚重的羽绒服,蹑手蹑脚地下了炕,冰冷的土地面瞬间让她打了个寒噤。她走到窗边,用手指擦去玻璃上因内外温差而凝结的、厚厚的冰凌窗花,向外望去。
村庄依旧笼罩在破晓前的昏暗与寂静里,只有几盏零星昏黄的灯火,在无边的寒夜里如同孤舟的渔火,微弱而坚韧。这与她所熟悉的、无论何时都充斥着各种声光信号的上海,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陌生、敬畏与隐隐心痛的情绪,在她年轻的心湖里荡漾开来。
早饭是在借宿的老乡家吃的。金黄喷香的小米粥,自家腌制的、酸爽脆嫩的萝卜咸菜,还有热腾腾的、喧软的贴饼子。老乡一家极其热情,不断招呼他们多吃点。晓梦小口喝着粥,感受着食物最本真的温暖,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坐在她对面的父亲。
肖霄吃得很快,但并非匆忙,而是一种长久以来形成的、对食物的珍视和高效补充能量的习惯。他的眼神比在上海时更加锐利,也更加深沉,仿佛这里的空气、这里的食物,都在唤醒他体内某种沉睡已久的本能。他正用带着上海口音的普通话,夹杂着几个生涩却努力模仿的东北方言词汇,和老支书以及这家的男主人商量着今天去查看月亮泡子和更远处一片草甸子的行程。
“爸,”晓梦放下碗筷,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今天你们去看地方,我能一起去吗?”她顿了顿,补充道,“我想……多看看。”
肖霄有些意外地抬起头,看向女儿。他看到晓梦眼中不再是昨天初来时那种纯粹的、带着距离感的好奇,而是多了一丝沉静,一丝想要探究和理解的渴望。他心中微微一动,点了点头:“好,一起去。不过路可能不好走,你得穿暖和点,鞋子也要换最防滑的。”
饭后,一行人出发了。除了肖霄、苏晨、晓梦和老支书,还有会计栓柱和一个叫虎子的年轻村民做向导。虎子开着那辆破旧的吉普车,在村内的土路上尚能颠簸前行,出了村子,所谓的“路”就几乎消失了,只剩下两道被积雪和冻土覆盖的、依稀可辨的车辙印,蜿蜒在茫茫的田野和荒草甸之间。
吉普车像一艘在风浪中挣扎的小船,剧烈地摇晃、颠簸着,车厢里弥漫着汽油和尘土的味道。晓梦紧紧抓住前排座椅的靠背,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都快被颠散了。她看向窗外,是无边无际的、收割后裸露的黑褐色土地,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与灰蒙蒙的天空相接的地方。偶尔能看到一片片皑皑的白雪,覆盖在田垄或低洼处,在黯淡的天光下反射着清冷的光。风毫无遮挡地刮过原野,发出呜呜的呼啸,卷起地上的雪沫和枯草,打在车窗上,噼啪作响。
“这……就是北大荒吗?”晓梦在心里无声地问着。她读过“北大荒”变成“北大仓”的课文,听过父亲偶尔提及的、关于青春和奋斗的模糊回忆,但那些文字和话语,与眼前这片真实、辽阔、严酷而沉默的土地相比,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车子在一个结着厚厚冰层的水泡子边停了下来。这就是月亮泡子。夏日里碧波荡漾、水草丰美的景象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死寂的、白茫茫的冰原。冰面并不平整,布满裂缝和积雪,岸边枯萎的芦苇丛在寒风中僵硬地摇曳,发出干燥的摩擦声。四周是望不到边的、覆盖着白雪的草甸,空旷得让人心生寒意。
“就是这儿了,”老支书拄着棍子,踩着脚下咯吱作响的积雪,“夏天水多的时候,景儿还行。现在这光景,啥也看不着了。”
肖霄却看得很仔细。他走到冰面上,用力踩了踩,判断着冰层的厚度。他环顾四周,目光测量着这片水域的面积,观察着远处的地形。苏晨跟在他身边,不时低声交流几句,似乎在讨论着将来如果开发,哪里可以搭建观景台,哪里可以开辟小路。
晓梦没有打扰父母,她独自沿着岸边慢慢走着。寒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她不得不把围巾拉得更高,只露出一双眼睛。脚下是冻得硬邦邦的土块和枯草,每一步都要小心。她想象着,几十年前,年轻的父亲,或许就是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和其他的知青们,顶着比这更酷烈的寒风,挥动着沉重的镐头,开挖水渠,或者进行着其他她无法想象的繁重劳动。他们的青春,不是校园里的朗朗书声,不是花前月下的浪漫,而是与这片严酷的土地捆绑在一起,用汗水、泪水,甚至鲜血,来换取最基本的生存。
那种艰苦,不再是历史书上一个模糊的概念,而是通过这刺骨的寒风、这无边的荒凉、这脚下坚硬的土地,无比真切地传递到了她的四肢百骸。
离开月亮泡子,虎子试图把车往更深处的一片草甸子开,但没走多远,车轮就陷进了一个被积雪覆盖的泥坑里,无论怎么加油,车轮只是空转,溅起混着雪水的黑泥。
“不行了,肖叔,车进不去了,得靠走了。”虎子挠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走吧,没多远。”老支书挥了挥棍子。
一行人弃车步行。脚下的路更加难行,深一脚浅一脚,不是踩进积雪里,就是磕在冻土块上。晓梦穿着在城市里买的、看似保暖的雪地靴,很快就被雪水浸湿了脚趾,冰冷刺骨。她咬着牙,努力跟上大人们的步伐,呼吸因为寒冷和吃力而变得急促,白色的哈气在眼前不断氤氲开。
她看着走在前面的父亲。肖霄穿着一双看起来旧却厚实的翻毛皮鞋,步伐稳健,身形在辽阔的天地间显得并不高大,却有一种异常的坚定。他时而停下来,抓起一把泥土看看,时而指着某处和栓柱讨论着土壤的墒情、或者适合种植什么作物。他的背影,与这片苍茫的黑土地,仿佛融为一体。
那一刻,晓梦忽然深刻地理解了,父亲身上那种她一直能感受到、却无法精准形容的坚韧和沉稳,究竟从何而来。是在这片土地上,用青春的年华,一镐一锹,与严寒、与贫瘠、与孤独搏斗中,被硬生生磨砺出来的。那不是书本上的教条,不是成功学里的鸡汤,而是生命在与极端环境碰撞后,留下的最本质、最坚硬的内核。
走了大约半个多小时,终于到了那片草甸子。这里更加荒僻,除了枯萎的野草和积雪,几乎看不到任何人烟的痕迹。
“爸,”晓梦终于忍不住,喘着气问道,“你们当年……就在这样的地方干活吗?”
肖霄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女儿冻得通红的鼻尖和那双写满震撼与求知欲的眼睛,他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无尽的感慨。他指着远处一片看起来并无特别的洼地:“看见那边了吗?我们当年冬天,就在那里修过水利。零下三十多度,抡着十几斤重的铁镐,刨那冻得比石头还硬的土地,一镐下去,只有一个白点,虎口都能震裂。手上全是血口子,晚上回到知青点,用热水一泡,钻心地疼。”
他的语气很平静,像在讲述一件别人的寻常往事,但晓梦却听得心头剧震。她无法想象,那是怎样的一种体力与意志的极限考验。
“那……你们住在哪里?”她追问,声音有些颤抖。
“就你昨天看到的那几间快塌了的土房。”肖霄的目光投向村子的方向,眼神变得悠远,“那时候,几十个人挤在一个大通铺上,冬天墙上结着厚厚的白霜,睡觉都不敢脱衣服。夏天蚊虫多得能咬死人,下雨天屋里漏雨,得用盆接着……”
苏晨走到晓梦身边,轻轻揽住女儿的肩膀,接口道:“你爸爸那时候,每个月只有几块钱的津贴,连买块肥皂都要算计。吃的就是苞米茬子、窝窝头,菜里难得见到油星。他给我写的信里,从来都只说好的,不说这些苦……还是后来,我才慢慢知道。”
晓梦沉默着,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脚下这双虽然湿了却依旧暖和的靴子,再想象着父亲当年可能连一双不露脚趾的棉鞋都没有,在同样的严寒里劳作……一种巨大的酸楚和敬仰,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让她喉咙发紧,眼眶发热。
她终于明白,父亲和她,以及她所熟悉的那个繁华现代的上海,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一代人的年龄鸿沟,更是一段被时代烙印的、充满艰辛与磨难的峥嵘岁月。那段岁月,塑造了父亲这一代人坚韧不拔的脊梁,也成为了他们这些在蜜罐里长大的后代,难以真正体会,却必须理解和铭记的精神财富。
回去的路,似乎更加漫长而沉重。晓梦不再觉得寒冷和疲惫是难以忍受的苦楚,她默默地走着,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父辈们曾经留下的、深嵌在这片黑土地里的脚印上。那些脚印里,有汗水,有泪水,有青春的迷茫,更有不屈的奋斗。
回到借宿的农家,热情的女主人已经烧好了热水。晓梦脱下湿冷的鞋袜,将冻得通红的双脚泡进温热的水里,一股暖流瞬间从脚底蔓延至全身,带来一种近乎奢侈的舒适感。她坐在小板凳上,环顾着这间虽然简陋却充满生活气息的屋子——糊着旧报纸的墙壁,擦得锃亮的旧家具,炕桌上冒着热气的大茶缸,还有女主人那被灶火和岁月熏烤得黑红却笑容真挚的脸庞。
她忽然想起昨天父亲在村委会说的那些话,关于特色种植,关于合作社,关于让这片土地焕发生机。她不再觉得那只是商业计划或者慈善施舍,那更像是一种使命,一种责任,一种对父辈们曾在此抛洒过热血的青春、对这片承载了太多苦难与沉默的土地的、迟来的回报与致敬。
晚上,在昏黄的灯光下,晓梦翻开了她的速写本。她没有画风景,而是凭着记忆和感受,勾勒出了父亲在荒原上行走时那坚定的背影,画出了那双沾满泥雪的、厚重的翻毛皮鞋,画出了老支书脸上刀刻般的皱纹,画出了虎子那憨厚而充满力量的笑容……
她在画纸的角落,用力写下一行字:
“我终于懂得,父辈的坚韧,是在这片黑土上,用青春与苦难熔铸的勋章。”
这一刻,十八岁的肖晓梦,感觉自己的生命,仿佛与脚下这片古老而厚重的黑土地,产生了第一次真正深刻的连接。那不是血缘的纽带,却是一种精神的传承,一种跨越时空的理解与共鸣。她所理解的,不仅仅是父辈的艰辛,更是一种在困境中依然能够保持尊严、追寻希望的生命力量。这片黑土地,用它特有的、严酷而真实的方式,给她上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