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心苑内,昔日清雅的庭院被一种紧绷的死寂笼罩。院墙外,联军士兵狂欢的喧嚣、粗鄙的叫骂、醉醺醺的歌声隐隐传来,如同隔着一层浑浊的水,更衬出院内的压抑。
花厅内,药香弥漫。虞瑶斜倚在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上,身上盖着一条素锦薄被。她脸色依旧带着伤病初愈后的苍白,曾经乌黑如瀑的长发间,那一缕因蛊毒和地宫辐射而生的玄紫色发丝,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妖异刺目,垂落在她雪白的颈侧。她手中捧着一卷古老的《青囊经》,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投向窗外被高墙切割出的一方灰暗天空。
“”姑娘,喝药了。” 紫苏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走过来,眼圈还是红的。
虞瑶收回目光,接过药碗,温热的药气氤氲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她小口啜饮着,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
“外面…如何了?” 虞瑶的声音有些低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虽在苑中静养,但虞子期每日都会避开联军耳目,将城中情势告知。她知道刘邦联军已入主霸王宫,日夜笙歌。
紫苏的手抖了一下,药碗差点脱手,她连忙稳住,低声道:“还是…还是那样乱糟糟的。听说汉王…刘邦,占了霸王宫,…都翻乱了。诸侯们都在各处府邸里…喝酒取乐…” 她不敢说那些联军士兵如何抢夺民财、凌辱妇孺,更不敢提外面隐隐传来的关于虞心苑的污言秽语。
虞瑶沉默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她放下空了的药碗,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那道疤痕。
“兄长呢?” 她问。
“大司徒(虞子期)刚来过,又匆匆走了。说联军催逼粮秣军需甚急,他需得去支应…周旋。” 紫苏的声音透着浓浓的忧虑。虞子期身为西楚大司徒,总揽钱粮,此刻无异于身处虎狼之窝,既要虚与委蛇保住性命,又要尽力保全彭城府库,心力交瘁。
虞瑶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她不能乱。项羽一定会回来!他答应过她。她必须守住这里,守住他给她建的这个“家”。
“紫苏,” 她睁开眼,眸子里是沉淀下来的冷静,“将我的药箱拿来。还有,把前几日我让你备下的那些药材,尤其是雄黄、硝石、硫磺,都取出来。”
“姑娘?” 紫苏不解,但还是依言去办。
虞瑶挣扎着从榻上起身,脚步虽虚浮,却异常坚定。她走到花厅角落那口巨大的乌木凤纹药箱前,手指抚过箱盖上繁复而神秘的凤鸟纹路。箱盖无声开启,淡淡的檀木香气混合着奇异的药味散发出来。里面整齐摆放着许多紫苏无法理解的器械:闪亮的金属镊子、剪刀、形状古怪的琉璃瓶罐、还有那些细如牛毛、长短不一的银针和金针。
“苑中还有多少人手?” 虞瑶一边快速翻检着药箱里的东西,一边问道。
“除了奴婢,还有项王留下的八名影卫大人,他们一直隐在暗处。再就是…大司徒留下的二十多名心腹家兵,都守在苑门和各处要害。” 紫苏将一包包药材放在旁边的案几上。
八名影卫。这是项羽留下守护虞心苑的最后屏障,如同蛰伏在阴影中的猎豹,是真正的死士。虞瑶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丝。
“姑娘,龙将军他…” 紫苏的声音带着哭腔,眼圈通红。彭城陷落的消息和霸王宫方向的厮杀声,如同巨石压在心头。
“让影卫召龙将军退守。” 虞瑶的声音异常平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将几个装好的“药包”塞进腰间特制的束带,“紫苏,记住位置:苑门内侧两边,回廊拐角阴影,花圃假山后。待我号令。” 她又将几根尾部涂着强效麻药和神经毒素的金针藏在袖中特制的皮套里。
“是…姑娘。” 紫苏用力点头,将一柄通体乌黑、毫不起眼的短小匕首——“鱼肠”匕,仔细地帮虞瑶系在腰侧最顺手的位置。
虞瑶的目光投向庭院深处范增暂居的静室。这位亚父在彭城陷落前忧愤交加,旧疾复发。她已提前将范增转移至苑内最隐蔽的密室,由两名最忠心的老仆照料,并留下了足够的药物。她能做的,只有这么多。
“紫苏,” 虞瑶握住紫苏冰凉颤抖的手,眼神坚定,“守好这里,守好亚父。阿籍回来之前,这里就是最后的堡垒。”
做好这些准备,虞瑶的心稍稍安定了一丝。她目光扫过那些药材,又看向药箱深处,那里静静躺着几管密封的琉璃瓶,里面是浑浊的液体,散发着刺鼻的气味——这是她利用药箱补充的某些现代化学药剂,平时根本不敢动用。
“听我说,” 虞瑶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把雄黄、硝石、硫磺按我教你的比例,细细研磨混合,分成小包。硝石要最多,雄黄次之,硫磺最少。动作要快,要隐蔽。” 她拿起一个琉璃瓶,轻轻晃动着里面浑浊的液体,“把这些药粉,和这些‘蚀骨水’,小心地混合起来,用厚油纸包好,做成…‘药包’。” 她临时给这危险的混合物起了个名字。
紫苏虽然不明所以,但看到虞瑶眼中那近乎冷酷的专注和决绝,她知道这绝非寻常。她用力点头:“奴婢明白!这就去办!” 她抱起药材,快步走向药庐旁边的耳房。
虞瑶则迅速整理着药箱里的器械,尤其是那些银针。她挑出最长最韧的几根,用烈酒擦拭消毒,又在几根特殊的金针尾部,小心地涂上一点药箱里补充的强效麻药和神经毒素。她的动作快而精准,带着一种医者特有的冷静,但眼神深处,却燃烧着与项羽同源的、为守护而生的熊熊火焰。
“报——!”一名龙且的亲卫疾步闯入,单膝跪地,声音带着喘息,“禀虞姑娘,!汉王……汉王有令传来!”
龙且和虞瑶心头俱是一紧。被召回的龙且并无大碍,已被虞瑶简单处理、包扎伤过口。
亲卫深吸一口气,清晰复述:“汉王有军令:‘虞心苑乃医者清修之地,任何人不得滋扰!违令擅入者,惊扰虞瑶姑娘者,不论何人,立斩!祸及三族!’此令已遍传全军!”
死寂。
紫苏愕然瞪大双眼,难以置信,甚至忘记了啜泣,呆呆地看着自家小姐。
龙且守在院门处,坚毅如磐石的脸上也掠过一丝错愕。
虞瑶抚着药箱的手,猛地攥紧。骨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檀木冰冷的触感刺入掌心,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刘邦……他到底想做什么?是虚伪的仁慈?还是……一种更令人心悸的图谋?那前世模糊的影子,此刻变得无比沉重而危险。
“”紫苏,”她轻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却异常平稳,“去把药箱里的‘安神散’,按我先前教你的方子,再配十份。关键时刻,用院中井水煎煮,烟气散出去即可。”
“安神散?”紫苏一愣,随即想起小姐曾说过,这药少量可安神助眠,但若浓度过高,配合特定环境,便能引人陷入幻境,精神恍惚。她的小脸瞬间绷紧,“小姐,您是说…?”
“未雨绸缪罢了。”虞瑶没有过多解释,只是浅浅啜了一口苦涩的药汁,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眸底深处掠过一丝忧虑。明面上,她虽被刘邦严令“保护”在苑内,但兄长虞子期冒险传递进来的只言片语,已让她知晓彭城外的防线布置。樊哙在鲁地…那几乎是迎着项羽北上的兵锋!以阿羽的性子,得知彭城有失,尤其她还在城中…虞瑶的心猛地揪紧。她几乎能想象到项羽那双深紫色重瞳此刻燃烧着怎样骇人的怒火与疯狂。刘邦和联军会不会因此设下陷阱或者用她来要挟项羽?
“还有,”虞瑶放下药碗,从贴身的小袋里取出几枚细如牛毛、闪烁着幽蓝寒光的特制银针,轻轻捻动。“让兄长安排的人,今夜子时前,将这几枚针,埋在苑墙东南角第三块青砖下,正西第七棵桂树根旁,还有…”她低声交代了几个极其隐蔽的位置。这些针,是她结合《青囊经》奇毒篇与自己现代药理知识,用会稽地宫采集的辐射矿物淬炼而成,无色无味,却能透过土地缓慢散发一种极其微弱的生物毒素,扰乱靠近者的方向感与判断力。这是她为自己,也为可能到来的阿羽,布下的最后一道无声屏障。
紫苏仔细记下,小脸严肃地点点头,飞快地转身去办了。
苑内重新安静下来。虞瑶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冰冷的夜风灌入,带着远处联军营地的嘈杂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腐烂气息——那是大量士兵涌入后,彭城不堪重负的卫生系统崩溃的前兆。她深深吸了一口气,胸中滞涩感似乎被冲淡了些。她抬起手,轻轻抚摸着额角那缕刺目的玄紫色发丝,指尖传来微微的麻痒感。
“阿羽…”她对着北方浓稠的黑暗,无声地低语,清亮的眼眸里交织着深切的思念与浓重的担忧,“快些…再快些…但…也请千万小心。” 她知道,那个男人为了她,可以毫不犹豫地撞碎这世间最坚固的城墙,哪怕面对五十六万的大军,哪怕粉身碎骨。她必须在他到来之前,稳住这虞心苑,稳住自己的心神,准备好一切能为他减轻负担的手段。
夜色如墨,笼罩着这座沦陷的楚都。虞心苑内,药香弥漫,银针待发,一个以医术为甲胄、以静默为刀锋的女子,正静静等待着那注定席卷一切的狂澜。因为她了解他,他必已在途中,无论成败或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