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辉殿的议事在一种表面和谐、暗流涌动的氛围中暂告段落。各方势力代表三三两两地离去，交谈声嗡嗡作响，不少人离去前，目光都有意无意地扫过前排那位刚刚掷地有声的年轻“风王”。
顾南对周遭的目光视若无睹，与南宫玥璃随着人流缓步走出大殿。夕阳的余晖给天枢城镀上了一层金边，与殿内明珠模拟的永恒白昼相比，更多了几分人间的真实感。
“感觉如何？”南宫玥璃传音问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方才殿内，顾南几乎是孤身直面联盟高层和万剑宗的责难，压力可想而知。
“比面对血魔宗长老的压力大些。”顾南笑了笑，语气带着点自嘲，“至少魔族的刀子是直的，这里的‘刀子’弯弯绕绕，还得猜它从哪个方向来。”他顿了顿，看向远处巍峨的皇城方向，“不过，总算把该扔的石子扔出去了，就看能激起多大的浪花。”
南宫玥璃莞尔：“何止是石子，你方才那番话，怕是像块巨石，砸进了不少人的心湖里。没看那刘长老的脸，黑得跟锅底似的。”
两人正低声交谈着，那位太子的心腹，林先生，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们身侧，微微躬身：“顾公子，南宫姑娘。殿下于东宫设下私宴，为二位接风洗尘，并商议要事，请随我来。”
顾南与南宫玥璃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的了然。太子出手相助，自然不会是无的放矢，这私宴，才是今日真正的重头戏。
没有使用华贵的车驾，林先生引着二人穿行在皇城外围一些相对僻静的宫道，最终从一扇不起眼的侧门进入了东宫范围。与联盟总部的富丽堂皇、星辉殿的璀璨夺目不同，东宫的布置更显清雅含蓄，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奇花异草暗香浮动，灵气浓郁却不逼人，反而有种润物细无声的滋养感。
私宴设在一处临水的小榭中，四面垂着轻纱，晚风拂过，带来湖面荷花的清香。太子李胤已换下正式的太子常服，穿着一身月白色的便袍，更显得温文儒雅。他亲自站在榭外等候，见到顾南二人，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迎上前几步。
“顾兄，南宫姑娘，不必多礼。”他摆手制止了顾南和南宫玥璃欲要施礼的动作，态度亲切自然，“今日星辉殿中，顾兄一番直言，振聋发聩，令胤深感佩服。仓促设宴，略备薄酒，只为与二位一叙，望勿嫌简慢。”
“殿下过誉，殿下今日援手之情，顾南铭记于心。”顾南拱手，不卑不亢。
太子笑着将二人引入小榭。榭内布置简洁，仅有一张玉桌，几碟精致的灵肴，一壶酒香四溢的佳酿，侍从早已屏退，只有他们三人。
落座后，太子亲自执壶为顾南和南宫玥璃斟酒，动作行云流水，毫无皇储的架子。他举杯道：“第一杯，敬顾兄与边境将士，为我人族守国门，洒热血。”
顾南二人举杯共饮。酒液入喉，一股温和醇厚的灵力化开，滋养着经脉，显然非是凡品。
酒过三巡，气氛愈发融洽。太子并未急于切入正题，而是与顾南聊起了边境的风土人情，战事细节，偶尔也请教南宫玥璃一些关于魔气侵蚀伤患救治的问题，言谈间显得博闻强识，且对前线情况并非一无所知，显然下过功夫了解。
直到月色初上，清辉洒落湖面，太子才放下酒杯，脸上的笑容稍稍敛去，多了几分郑重。他挥手间，一道无形的隔音结界将小榭笼罩，确保接下来的谈话绝不会外泄。
“顾兄，南宫姑娘，此处再无六耳，胤有些肺腑之言，不得不讲。”太子李胤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今日殿上，万剑宗刘韫的态度，想必二位已然看清。”
顾南点头：“万剑宗似对边境战事，并不如何上心，反倒对资源、权柄更为热衷。”
“何止是不上心。”太子嘴角勾起一丝冷意，“他们与吾弟，也就是我的三皇弟李昊，交往甚密，早已结成同盟。”
他顿了顿，语出惊人：“他们的目的，绝非仅仅是攫取联盟权力那么简单。他们意在借此次魔劫，大肆扩张宗门影响力，削弱皇权，甚至……在关键时刻，行那架空皇权、挟天子以令诸侯之事！”
尽管有所预料，但亲耳听到太子如此直白地说出“架空皇权”四字，顾南和南宫玥璃心中还是微微一震。这信息量确实巨大，直接揭示了中州权力斗争的核心与残酷。
“三皇子殿下……他为何要如此？”南宫玥璃轻声问道，带着一丝不解。皇室内部争斗常见，但联合外人架空自家皇权，听起来有些匪夷所思。
太子叹了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吾弟自幼天赋卓绝，心高气傲，却始终屈居我之下。他认为父皇过于保守，皇朝体制僵化，唯有借助万剑宗这等大宗门的力量，进行大刀阔斧的‘革新’，方能让我中州皇朝更加强大。他却不知，与虎谋皮，终将被虎所噬。万剑宗想要的，不是一个强大的皇朝，而是一个听话的傀儡。”
他看向顾南，眼神诚恳无比：“顾兄，你今日在殿上所言所行，已然触动了他们的利益。你坚持抗魔，要求资源向边境倾斜，这与他们借魔劫揽权、保存实力乃至扩张的图谋背道而驰。他们，还有吾弟，必将视你为眼中钉，肉中刺。”
“说起来，”太子像是想起什么，补充道，“顾兄此前在天启城参加新秀大比时，是否曾与一位天衍皇朝的七皇子有过冲突？那位七皇子李彦，便是吾弟李昊的忠实拥趸之一，仗着其母族与万剑宗关系匪浅，向来嚣张跋扈。他若知你在此，定会寻衅。”
顾南闻言，脑海中立刻浮现出在天启城报名时，那个面白无须、眼神倨傲的七皇子，以及其随从试图用威压羞辱自己反被震退的场景。他淡然一笑：“确有此事。不过跳梁小丑，不足挂齿。”
太子赞许地点点头：“顾兄心志坚定，自是无惧。但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们手段层出不穷，还需谨慎。”
顾南沉默片刻，指尖轻轻摩挲着温润的玉杯。太子这番话，几乎是将皇族内部的疮疤赤裸裸地揭给他看，既是示之以诚，也是将他彻底拉上同一条船。
“殿下坦诚相告，顾南感激。”顾南抬起眼，目光平静却坚定，“顾南所求，无非是荡平魔氛，还天下一个清明。谁阻我抗魔，谁便是我的敌人。至于皇权更迭，非我所愿，亦非我所长。但若有人为一己之私，置人族大局于不顾，那顾南手中的刀，也不吝于指向同族。”
他没有直接表态支持太子，但立场已然鲜明——他的敌人，是阻碍抗魔的一切势力，自然也包括太子的政敌。
太子李胤闻言，非但没有失望，眼中反而闪过一丝欣赏。他要的，不是一个趋炎附势的附庸，而是一个志同道合、能真正助他稳定大局的盟友。顾南这种基于公心而非私利的立场，反而更值得信任。
“好！”太子抚掌，“有顾兄此言，胤心甚安。你我目标，在根本上是一致的。明日联盟内部的小范围磋商，还需顾兄继续据理力争。资源，必须向边境倾斜！至于其他魑魅魍魉的手段，自有胤来应对。”
……
次日，按照联盟安排，是由几位核心长老与相关战区代表进行小范围磋商，细化资源分配方案。顾南作为风口浪尖的人物，自然在列。
磋商地点定在皇家园林的“百芳阁”旁。会议开始前，各方便已在园林中自由活动，看似赏景，实则暗藏机锋。
果然，顾南与南宫玥璃刚在一处海棠花圃前站定，便听到一个带着几分慵懒和讥诮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这位便是昨日在星辉殿上慷慨陈词的顾风王吧？果然是少年英杰，气势不凡。”
顾南转身，只见一名身着暗紫色锦袍的青年在一众扈从的簇拥下缓步走来。青年容貌与太子有五六分相似，却更显阴柔俊美，眉宇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傲气与戾气，正是三皇子李昊。
“见过三皇子殿下。”顾南依礼拱了拱手，神色平淡。南宫玥璃亦随之微微一福。
李昊踱步到顾南面前，上下打量着他，目光犹如实质，带着审视与挑剔：“顾风王在边境或许威风八面，杀几个魔将，挣下好大的名头。”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意味深长，“不过，中州不比边境，这里的水……深得很。有些浑水，看不清底细，还是不蹚为妙，免得一不小心，淹没了自己，那可就可惜了这一身修为和……偌大的名声了。”
这话已是赤裸裸的警告与威胁，暗示顾南不要站队太子，否则中州这潭“深水”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若是寻常边地将领，被皇子如此当面威胁，只怕早已心惊胆战。但顾南历经生死，道心坚定，岂会被区区言语所慑？
他抬眼，目光清正，对上李昊那双隐含冷意的眸子，不卑不亢，语气甚至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赞同”：“殿下所言极是。中州水深，顾某初来乍到，确实见识浅薄。”
李昊嘴角刚勾起一抹得意的弧度，却听顾南继续道：
“不过，顾某是个粗人，只知魔族乃是天下公敌，是我人族共同之大患。顾某的眼中，也只有敌我之分。”他顿了顿，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无论水中深浅，凡阻我抗魔者，皆为敌人。对待敌人，顾某向来只有一个态度。”
他没有说出那个态度是什么，但身上那股历经血火淬炼出的凛冽杀气虽一闪而逝，却让李昊及其身后的几名护卫瞬间汗毛倒竖，仿佛被无形的刀锋刮过皮肤。
李昊脸上的假笑彻底僵住，眼神骤然冰冷，如同数九寒天的冰碴子。他死死盯着顾南，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一丝一毫的畏惧或动摇，但他失望了。顾南的眼神平静无波，深邃得如同古井，反而映照出他此刻的失态。
就在这时，一个略显尖锐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几分谄媚和挑拨：“三哥，跟这边境来的泥腿子废什么话！此人狂妄自大，目无尊上！当初在天启城，就曾对七弟我无礼！依我看，就该好好教训一番，让他知道知道中州的规矩！”**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七皇子李彦带着几名随从快步走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怨毒和得意，显然是为报当年天启城之辱，并趁机在三皇子面前表现。**
顾南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仿佛没听到七皇子的话。这等仗势欺人、色厉内荏的角色，在他眼中已与跳梁小丑无异，甚至连让他动怒的资格都没有。**
南宫玥璃更是连看都未看七皇子一眼，只是淡淡地对顾南道：“小南，那边海棠开得正好，我们去看看吧。”直接将七皇子当成了空气。**
这无视的态度，比任何言语反击都更让七皇子难堪。他脸色瞬间涨红，指着顾南等人：“你们……”**
“够了！”三皇子姬昊猛地打断七皇子的话，脸色阴沉得可怕。他狠狠瞪了不成器的七弟一眼，斥道：“还嫌不够丢人吗？！”顾南和南宫玥璃那彻底的无视，连带着让他这个三皇子都觉得脸上无光。七皇子李彦被呵斥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言，但看向顾南的眼神更加怨毒。**
“好！好一个‘皆为敌人’！”李昊转回头，怒极反笑，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顾南，本王记住你了！希望你的实力，能和你的嘴一样硬！”
说罢，他再也维持不住风度，猛地一拂衣袖，带着满腔怒火，转身大步离去，那群扈从连忙跟上，显得有些仓皇。七皇子李彦也赶紧灰溜溜地跟了上去。
南宫玥璃看着皇子一行人远去的背影，轻轻吐了口气，传音道：“这下，算是彻底撕破脸了。连带着那七皇子，旧怨新恨，怕是都算在一起了。”
顾南负手而立，望着眼前开得正盛的海棠，淡淡道：“从他与万剑宗勾结，欲要架空抗魔大局的那一刻起，脸皮便早已撕破。今日不过是将这事实，摆到明面上而已。至于那七皇子，土鸡瓦狗，何足道哉。”
阳光透过花叶缝隙洒下，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中州这潭深水，他已涉足，而前方的风浪，注定只会更加汹涌。昔日天启城的些许冲突，如今已演变为中州权力核心的正面博弈，他面临的敌人，也从未如此刻般清晰而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