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八岁那年的冬天,跟着父母回乡下老家过年。
北方的腊月,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割。我裹着厚厚的棉袄,圆滚滚的像个球,走起路来都费劲。乡下没有城里热闹,但对一个孩子来说,处处都是新奇。鸡鸭在院中踱步,灶台上蒸着年糕,空气中弥漫着柴火和食物的混合香气。
正月初三下午,大人们在屋里喝酒聊天,烟味呛得我难受,便偷偷溜出了院子。老家的房子后面有一片荒废的打谷场,场边有个小水塘。塘面结了一层薄冰,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泛着灰白的光。
然后,我看见了它们——水塘边竟开着几簇粉红色的小花。
那花娇嫩得很,花瓣薄如蝉翼,颜色像是被水稀释过的胭脂,在萧瑟的冬日里显得格外扎眼。我从未见过冬天开的花,更别说是在冰天雪地里。它们就长在水塘边缘,有一簇几乎要探到冰面上去了。
我被迷住了,一步步向水塘走去。
乡下孩子都知道不能近水,母亲出门前还再三叮嘱过。我记着呢,所以格外小心。离塘边还有好几步远时,我特地停下来看了看脚下——干燥的黄土,几根枯草,离水至少还有半米距离。
那粉花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像是在向我招手。我踮起脚尖,身子前倾,伸出手去够最近的那一枝。
就在指尖即将触到花瓣的刹那,我突然向下坠去。
根本没有时间反应。前一秒还踩着坚实的土地,后一秒就已经在冰冷的水中。最可怕的是,我并非落在岸边浅水处,而是直接掉进了塘子中央,那里的冰破了一个窟窿,我正好从中穿过。
刺骨的冷水瞬间浸透棉袄,像无数根针扎进皮肤。我想喊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不是吓得失声,而是仿佛有什么东西捂住了我的嘴。水中似乎有苍白的手臂环抱着我,轻轻向底下拉拽。
我拼命挣扎,厚重的湿棉袄却成了负担,拽着我向下沉。透过晃荡的水面,我能看见灰蒙蒙的天空和塘边那些粉红色的花,它们依然在风中摇曳,美得诡异。
意识开始模糊时,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了我的衣领。我被猛地提起,拖出水塘,摔在岸边的枯草地上。
三叔公浑身湿透,气喘吁吁地跪在我旁边,用力拍打我的后背。我咳出几口水,终于能发出声音,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你这娃子,怎么跑这儿来了!”三叔公一边责备,一边脱下自己的棉袄裹住我,抱起我就往家跑。
事后,大人们后怕不已。母亲哭着骂我,又紧紧抱住我。父亲则疑惑地问:“你怎么会掉进塘中央呢?那塘边都是浅水啊。”
我抽噎着解释是为了摘那些粉红色的花。
屋里突然安静下来。祖母手中的茶杯“啪”地一声掉在地上。
“粉红色的花?”她声音发颤,“大冬天哪来的花?那塘边从来只长杂草,从不开花。”
第二天,父亲带我去塘边查看。果然,塘边除了枯黄的杂草和一片被我挣扎时压塌的痕迹外,没有任何花朵存在的迹象。塘中央的破冰已经重新冻结,像一面模糊的镜子。
三叔公后来悄悄告诉我,那个水塘几十年前淹死过一个年轻姑娘。她穿着粉红色的嫁衣,在婚礼前一天投塘自尽,就因为发现自己要嫁的人早已有家室。
“以后离水塘远点,”三叔公摸着我的头说,“有些东西,看着美,实则是诱饵。水鬼会变出迷人东西引路人下水,找替身呢。”
那年之后,我再也没在冬天见过粉红色的野花。每当有人提起那年落水的事,我总是不寒而栗——不仅因为险些丧命,更因为那个绝望的新娘,在冰冷的水底等待了那么久,只为找一个孩子做伴。
而最让我恐惧的是,每当回忆起那天,我越来越不确定:当时我真的看见那些花了吗?还是有什么东西,直接将这个念头放进了我的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