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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的北京,寒风如同无形的刀子,裹挟着来自西伯利亚的寒意与蒙古高原的沙尘,在这座千年古都的街巷间肆意穿行。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都会降下今冬的第一场大雪。街道两旁的行道树早已落尽了最后一片叶子,光秃秃的枝桠在风中无助地摇曳,发出呜呜的哀鸣,像是在为即将到来的巨变奏响一曲低沉的挽歌。

陈玄的修理铺,在这肃杀的冬日里,却像是一个被时光遗忘的温暖孤岛。铺面不大,临街的玻璃窗上积着一层薄薄的油污,使得内外景象都显得有些朦胧。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机油、松香、旧电木以及煤火特有的气味便扑面而来,构成一种独特而令人安心的氛围。

铺子中央,一只老旧的铸铁煤炉烧得正旺,炉膛里透出的橘红色光芒,在布满各种工具、零件和待修电器的空间中跳跃舞动,驱散了从门缝窗隙渗入的寒意。炉子上,一把铝制水壶噗噗地喷着白色蒸汽,壶嘴处不断有水滴滚落,在灼热的炉盖上发出的声响,瞬间化作一缕缕更细微的水汽,融入屋内暖湿的空气里。

年轻陈玄正俯身在工作台前,台面上摊着一台海鸥dF-1型老式单反相机。相机的顶盖已经被小心取下,露出内部复杂而精密的机械结构——快门帘幕、弹簧、杠杆、齿轮,一切都纤毫毕现,却又显得无比脆弱。他左手握着一把特制的钟表螺丝刀,右手拿着一把细长的镊子,鼻尖几乎要碰到那些细小的零件,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的眼神专注,呼吸轻缓,生怕一点微小的震动就会扰乱这精密机械的脆弱平衡。

在他对面,陈玄(大罗)靠坐在一张藤条已经有些松动的旧藤椅上,身姿却依旧挺拔。他手中把玩着一枚从报废机床上拆下来的斜齿轮。齿轮不大,但齿牙磨损严重,边缘甚至有些缺损,显然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和超负荷的工作。他的拇指缓缓摩挲着齿轮冰凉的金属表面,目光似乎落在那些交错的齿牙上,又似乎早已穿透了这有形的物质,投向了某个更宏大、更遥远、在宇宙尺度上悄然运转的终极机构。炉火的光芒在他平静无波的脸上明明灭灭,映出一种与周遭这满是油污的修理铺环境格格不入的深邃与超然。

师傅,年轻陈玄终于直起有些发酸的腰,轻轻呼出一口气,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挫败,这反光镜箱的复位弹簧,力道似乎很不均匀。我检查了所有可见的联动杆,肉眼看不到明显的弯曲,但就是感觉……不对劲。是不是有什么微观的形变,是我们看不见的?

他的问题,既是对眼前具体故障的探究,也隐隐包含着对更深层的求索。陈玄(大罗)曾不止一次地告诉他,维修之道,不在于简单地更换零件,而在于理解事物运行之初的,找到那个导致的根源。

陈玄(大罗)尚未回答,一阵突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修理铺内相对的宁静。

那脚步声起初略显急促,带着都市人行色匆匆的惯性,但在接近修理铺门口时,却猛地变得迟疑、沉重,仿佛每一步都踏在粘稠的泥沼之中,充满了挣扎与犹豫。

师徒二人同时抬起头,目光投向门口。

丁仪站在那里。

这位在国际物理学界享有盛誉的学者,此刻的形象却与平日里出现在学术报告厅或新闻发布会上的那个睿智、从容的形象判若两人。他身上那件昂贵的深色羊绒风衣皱巴巴的,衣领一边竖起,另一边却软塌塌地翻折着,肩头落着些许未来得及拍掉的、已然融化的雪粒,留下深色的水渍。他的头发凌乱,像是被手指反复抓挠过,原本梳理整齐的发型此刻东倒西歪。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脸——面色苍白,眼窝深陷,眼圈乌黑,眼球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显示出严重的睡眠不足和精神透支。

然而,在那极度的疲惫与憔悴之下,又燃烧着一种异样的、近乎病态的亢奋光芒。那是一种被巨大的困惑、逼近真相的恐惧以及对现有认知体系崩塌的绝望所共同驱动的、歇斯底里的精神张力。他的嘴唇干裂,微微翕动着,似乎有无数的疑问和呐喊被强行压抑在喉咙深处。

他的目光,像两束高度聚焦的激光,先是急速地扫过修理铺内堆满的各式待修电器、打开的元件箱、挂满墙壁的专用工具架,最后,如同磁石般牢牢地吸附在陈玄(大罗)的身上。那眼神复杂至极,混杂着最后一搏的希冀、对未知力量的敬畏,以及一种近乎崩溃边缘的祈求。

陈……陈师傅。丁仪的声音沙哑干涩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器,每一个音节都耗费了他极大的力气。他的右手紧紧攥着一本蓝色封面的书,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呈现出一种僵硬的青白色。书页在他不受控制的轻微颤抖下,发出窸窣的悲鸣,泄露了他内心正在经历的、足以摧毁常人理智的惊涛骇浪。

陈玄(大罗)深邃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片刻,没有流露出丝毫的惊讶或关切,仿佛丁仪的狼狈早在他的预料之中。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放下手中那枚旧齿轮,发出一声轻响,然后拿起靠在炉边的旧火钳,不紧不慢地拨弄了一下炉膛里烧得通红的煤块。几颗被惊动的火星随着他的动作欢快地蹦跳出来,在昏暗的光线中划出短暂而明亮的轨迹,随即湮灭在冰冷的空气中。

门口风大,寒气重。陈玄(大罗)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像结了厚冰的湖面,听不出任何波澜,进来吧,把门带上,别让这点暖乎气儿都跑了。他用火钳的木柄,指了指炉子旁那个用废弃的大型轴承和厚重实木板钉成的、看起来异常结实稳固的小马扎。

丁仪像是被无形的线牵引着,依言迈步走进来,反手轻轻带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将门外呼啸的寒风与世界的喧嚣暂时隔绝。他没有去坐那个马扎,而是径直走到工作台前,身体微微前倾,将手中那本被他攥得温热甚至有些潮湿的书,轻轻地、几乎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虔诚与郑重,放在了台面上一块刚刚被年轻陈玄用抹布仔细擦拭过的、相对洁净的区域。

书的封面,毫无遮掩地朝上,暴露在修理铺昏黄的光线下——深邃的墨蓝色背景,如同午夜时分无云无月的深海,又像是亘古寂寞的宇宙真空。银色的星辰以一种看似随机、实则蕴含某种奇异规律的方式点缀其间,简约而充满几何美感的线条在其上勾勒、交织,构成了一个既神秘莫测又冰冷彻骨的复杂图案。

《三体》。刘慈欣着。

年轻陈玄彻底停下了手中的工作,那柄细长的镊子悬在半空,反射着一点微光。他认得这位经常出现在电视新闻和高端科学杂志封面上的物理学家——丁仪。他也依稀记得,大约在几个月前,这位丁教授似乎也来过一次,但那次接触短暂而模糊,更像是偶然路过的一次寻常探访。远不如眼前这次,让人从骨子里、从灵魂深处,感受到一种凝重的、仿佛连空气都能压出水银来的窒息氛围。

陈玄(大罗)的目光掠过那本书极具象征意义的封面,眼神没有任何波动,既没有好奇,也没有惊讶,就好像看到的只是一张被风吹到脚边、无关紧要的广告宣传单。他伸手拿起炉子边上那个搪瓷掉落得斑斑驳驳、露出底下黑铁的旧茶缸,凑到嘴边,吹开表面那层厚厚的、油亮亮的浮沫,然后呷了一小口泡得极浓的、颜色近乎酱黑的苦涩茶汤。

炉子上的壶里还有热水,茶叶罐在窗台第二个格子里。他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招呼一个天天见面的老街坊,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熟稔,杯子也在那边,要喝自己拿,自己涮。

丁仪用力地摇了摇头,目光自始至终没有离开陈玄(大罗)的脸,仿佛一移开视线,眼前这唯一的救命稻草就会消失。不……不用麻烦了,陈师傅。我……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室外的冰冷和尘埃的味道,似乎想借此压下胸腔里如同沸水般翻腾的情绪,我遇到了一些问题。一些,用我们现有的、建立在严格实验验证和严密逻辑推导之上的物理学体系,完全……完全无法解释的问题。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科学家特有的审慎和一种近乎本能的、对一切超出认知框架事物的天然抗拒,但话语深处那压抑不住的恐惧与迷茫的波澜,却清晰可辨,如同冰面下的暗流。

陈玄(大罗)从喉咙里发出一个简单的音节,微微挑了挑眉,将那个沉重的旧茶缸放回炉边,发出的一声闷响。物理学解释不了的事情,多了去了。他的语气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淡然,就拿我这喝茶来说,明明是一样的茉莉花茶胚子,用这破缸子泡出来,跟用那边架子上那个紫砂小壶泡,喝到嘴里的‘味道’,就是天差地别。丁教授,你说说,你们那高深的物理学,能解释清楚这‘味道’到底是怎么来的吗?是靠分子运动?还是量子效应?

这看似漫不经心、甚至有些粗俗不堪的比喻,却让丁仪整个人如遭雷击,猛地愣了一下。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深入骨髓的科学家思维惯性接口道:这……这可能涉及到不同容器材质的孔隙率、吸附性对茶多酚、咖啡碱以及芳香物质析出速率和最终平衡浓度的影响,或者是金属离子与茶水中的成分发生络合反应……

或者,根本没那么复杂,陈玄(大罗)平静地打断了他,目光再次落在那本《三体》上,眼神变得有些幽深飘忽,就是这破缸子跟我年头久了,日日摩挲,沾染了我的‘手泽’,有了自己的‘脾气’和‘记忆’。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工作台面上划动着,就像你这本书,纸是普通的纸,墨是普通的墨,里面的故事,也是作家坐在屋子里编出来的。但看它的人不一样,揣摩它的心思不一样,它带来的‘味道’,它在你心里勾出来的‘东西’,自然也就千差万别,天壤之别了。

丁仪的呼吸骤然一滞,仿佛被人用冰冷的手扼住了喉咙,连心跳都漏跳了一拍。陈玄(大罗)这平淡无奇、近乎玄学的话语,像是一把无形却无比精准的钥匙,轻轻插入了了他心中那扇紧闭的、充满了混乱数据、矛盾现象和深层恐惧的大门,并且不容抗拒地转动了第一下。

您……您说对了……丁仪的声音变得更加干涩,像是沙漠中迷途旅人的最后呻吟。他向前挪了半步,手指无意识地、近乎神经质地颤抖着,抚过《三体》光滑而冰冷的封面,仿佛能从中触摸到那个令他寝食难安、日夜恐惧的现实镜像,就是这‘味道’……不一样了。这本书……它里面描述的一些东西,那种……那种整个科学体系被一种无形的、超越我们理解的力量从根源上、从规则层面彻底锁死的绝望感,那种在高能粒子对撞实验中,实验结果被一种系统性、目的性极强、完全违背统计学规律的方式干扰、扭曲、乃至彻底篡改的诡异现象……和我,和我们在欧洲核子研究中心(cERN),在那些耗费数十亿资金、凝聚了全球无数顶尖智慧建造起来的大型强子对撞机(Lhc)环里,亲眼看到、反复验证的情况……太像了!像得让人……毛骨悚然!像得让人……绝望!

他终于将那个日夜折磨他的、几乎不敢宣之于口的、足以颠覆他毕生信仰的恐惧核心,血淋淋地剖开,赤裸裸地放在了这张布满油污和划痕的工作台上。对于一个毕生信奉逻辑、实验、可重复性和实证主义的科学家而言,承认一部科幻小说里的虚构情节,可能与现实世界中最前沿、最精密的科学探索所遭遇的终极困境高度对应,这本身就是一种认知层面的酷刑,是对他赖以生存的理性基石最猛烈的摇晃和侵蚀。

陈玄(大罗)沉默着,没有再说话,只是抬起眼,静静地、专注地、甚至带着一丝怜悯地看着丁仪。那目光里没有嘲笑,没有惊讶,没有同情,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仿佛洞察了万古时空的平静。然而,正是这种过分的、非人的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压迫着丁仪,让他无法停止,必须将满腹的疑惧、观察和盘托出,仿佛这是一种迟来的忏悔,也是一种最后的求救。

我们试过了,陈师傅,我们真的试过了所有已知的、可能的物理模型!我们考虑了所有能想到的仪器误差、环境干扰、甚至是极其罕见的统计涨落!我们组织了全球最顶尖的团队,进行了成百上千次的重复实验,交叉验证!丁仪的语气激动起来,挥舞着手臂,带着一种智力被侮辱、探索精神被扼杀、真理被亵渎的愤怒与深入骨髓的悲哀,但结果就在那里!冰冷!坚硬!不可动摇!像一堵绝对光滑、无法攀越、隔绝了一切希望的墙,堵死了所有通往更深层物质结构和宇宙奥秘的道路!这不仅仅是停滞,陈师傅,这是……囚禁!是整个文明被囚禁在了智子……如果那东西真的叫智子的话……所划定的牢笼里!

他双手用力按在工作台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再次泛白,身体前倾,形成一种极具压迫感的姿态。而且……而且……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比面对本身更让他困惑和不解的神情,仿佛遇到了某种完全违背底层逻辑的矛盾。

而且什么?陈玄(大罗)适时地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像是一个引导病人述说病情的医生。

而且最近几个月,那种感觉……变了。丁仪抬起头,眼神重新变得锐利如刀,试图从陈玄(大罗)那古井无波的脸上,捕捉到一丝一毫的认同或惊讶,那将是对他这疯狂猜测和感知的巨大佐证与安慰。

什么感觉?

被窥视的感觉!丁仪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以前,非常清晰,非常明确!就像有一双……不,是无数双无处不在的、纯粹由信息构成的、冰冷的眼睛,毫无感情地、实时地注视着每一个实验装置的运行状态,记录着每一个探测器的读数变化,带着一种……一种纯粹的、高高在上的、如同观察蝼蚁般的恶意!那感觉黏稠得如同实质,让人窒息,让人从灵魂深处感到绝望!他的语速极快,仿佛要将积压已久的恐惧一口气倾泻出来,但是现在……从大概……大概是秋天开始,那双眼睛好像……模糊了!像是隔了一层磨砂玻璃,看到的影像不再那么清晰锐利,甚至有些时候,那种被死死盯住、毫无隐私可言的感觉……完全消失了!就像……就像监视者打了个盹,或者暂时转移了注意力!

他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困惑:可是,那堵墙还在!实验结果依旧是一片毫无规律的混乱,物理学依然被死死地锁在原地,寸步难行!这……这完全不符合逻辑!如果窥视者是锁死的执行者,是这堵‘墙’的建造者和维护者,为什么窥视感减弱甚至消失了,而‘墙’本身却依然坚不可摧?!这说不通!除非……除非窥视和锁死,并非完全同一回事,或者……有什么东西,干扰了‘窥视’这个过程本身!

这矛盾的观察结果,这违背因果律的现象,几乎要逼疯他这个以逻辑和一致性为生命的人。

陈玄(大罗)终于动了一下。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工作台另一边,拿起刚才把玩的那枚旧齿轮,在指尖熟练地转动着,金属表面反射着炉火微弱而温暖的光晕。

也许,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韵律,并不是眼睛模糊了,或者消失了。他抬起眼,看向窗外灰蒙蒙的、仿佛蕴藏着无尽秘密的天空,而是有人,给这间总是吵吵嚷嚷、并且一直处于毫无遮掩的被窥探状态的屋子,拉上了一层厚厚的、密不透光的窗帘。窗外的东西或许还在,或许还在不甘心地试图张望,但至少,屋里的人暂时可以不用时时刻刻活在那赤裸裸的、令人作呕的注视之下,可以……稍微喘口气,直起腰,或者说几句……不能让外面听见的悄悄话了。

丁仪浑身剧烈一震,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拉上窗帘?谁?怎么可能做到?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和不可思议而猛地拔高,目光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死死钉在陈玄(大罗)的脸上,试图从那平静得近乎神秘的表情下,灼烧出隐藏的真相。他之前所有的困惑、所有隐约的、不敢深想的猜测,所有对眼前这个看似普通的维修师傅那深不可测的感知,在这一刻,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清晰得令人恐惧、又令人无比振奋的指向!

陈玄(大罗)却没有直接回答这个核心问题。他将齿轮在指尖灵活地翻转着,发出细微而规律的摩擦声。丁教授,你是研究基本相互作用力的,是探寻宇宙最深层对称性与统一性的人。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有时候,面对一堵无法逾越、看似绝对完美的‘墙’,解决问题的方法,不一定非要头破血流、耗尽资源地去试图撞破它。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丁仪眼中,也许,可以尝试先去理解它之所以成为‘墙’的底层‘规则’,理解它的‘构造原理’,然后……寻找它设计上的薄弱点,或者,找到它地基里那块早已松动、却一直被忽略的‘石头’。

他站起身,走到通往里屋的那扇厚重的、漆皮剥落得厉害的木质门前,撩开用来挡风隔音的深色棉布帘,回头对眼神灼灼、充满急切求知欲的丁仪说:你在这里等一下。

里屋比外面更加昏暗,只有一点从高窗透进来的天光,照亮了空气中漂浮的无数尘埃。里面堆放着更多一时用不上又舍不得扔的杂物、旧书刊和不知名的零件,空气中弥漫着更浓的陈腐纸张和旧金属的气味。丁仪只能听到里面传来一阵轻微的、窸窸窣窣的翻动声,像是在寻找什么特定的东西。几分钟后,陈玄(大罗)走了出来,手里多了一个半旧的、看起来相当结实耐用的军绿色帆布提包,提包显得沉甸甸的,里面显然装了不少东西。

他将提包递向丁仪。

丁仪带着满腹的疑窦和一种莫名的期待,下意识地接过。提包的分量让他有些意外。他打开金属搭扣,借着炉火和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看清了里面的东西——是几本厚度不一、封面风格各异的书。作者都是同一个名字:刘慈欣。《流浪地球》、《球状闪电》、《全频带阻塞干扰》……甚至还有一本看起来印刷粗糙、似乎是很早以前出版的《中国2185》。

他疑惑地拿起最上面的《球状闪电》,随手翻开。很快,他注意到,在书的扉页或者主要人物介绍页,都有一个名字,被人用红色的圆珠笔,仔细地、清晰地圈了出来。

丁仪。

他心中猛地一跳,一股难以言喻的诡异感顺着脊椎爬升。他迅速又拿起《流浪地球》,翻到对应位置——丁仪!再拿起《全频带阻塞干扰》——丁仪!

这几本小说里的,角色设定并不完全相同,有的是德高望重的理论物理学泰斗,有的是负责高能加速器项目的负责人,有的是在危机时刻提出关键设想、力挽狂澜的科学家……但他们无一例外,都活跃在人类面对各种空前危机——无论是太阳即将氦闪、神秘莫测的球状闪电武器,还是外星势力入侵导致全球电子设备瘫痪——的科学最前沿,都是以自己的智慧、勇气和执着,为文明的存续挣扎、探索、乃至牺牲的关键人物。

这……这是……丁仪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拿着书的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这种感觉太诡异,太超现实了!仿佛在阅读一系列关于自己的、在不同可能性、不同时间线下的或预言书!这已经远远超出了巧合的范畴!

拿回去看看吧。陈玄(大罗)的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仿佛只是递过去几本普通的维修手册,有时候,人需要跳出自己的躯壳,跳出固有的思维定式,换个角度,看看自己在别人笔下、在别的‘故事’框架里,可能会是什么样子,可能会扮演什么样的角色。或许,能看到一些被日常琐碎、被固有认知范式所忽略的……‘关键变量’,或者,找到一些……灵感。

他走到丁仪面前,轻轻拍了拍那个此刻显得无比沉重的帆布提包,目光深邃如千年古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与疑问:记住一句话,丁教授。好好琢磨琢磨。

丁仪提着那个突然变得重若千钧、仿佛装载着人类文明某种隐秘希望、甚至是某种沉重预言的提包,怔怔地站在那里,如同被一道无声却威力无穷的闪电劈中,从头到脚都弥漫着一种麻木的震撼。他深深地、深深地看了陈玄(大罗)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拨云见日、找到方向的感激,有对眼前之人身份与能力的深深敬畏与探究,更有一种被无形之手选中、托付了某种远超个人命运与理解的、沉重如星辰寰宇的使命感和觉悟。

他没有再多问一个字。到了他这个智慧和层次,有些话无需点透,有些责任,一旦看见了,就无可推卸,必须扛起。他只是用空着的那只手,郑重地、用力地扶了扶鼻梁上滑落的眼镜,然后对着陈玄(大罗),微微鞠了一躬。幅度不大,却充满了发自内心的、近乎弟子对师尊的敬重。

转身,推开修理铺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阻隔着两个世界的木门,丁仪的身影决然地、义无反顾地融入门外那片昏黄街灯与凛冽寒风交织的、未知的夜色之中,步履虽然依旧沉重,却比来时,多了几分难以动摇的坚定。

修理铺内重归寂静,只有煤炉中煤块轻微的噼啪爆裂声和铝壶持续不断的、催眠般的噗噗声。年轻陈玄全程目睹了这场充满机锋、信息量巨大、几乎颠覆他世界观的对话。他虽然不能完全理解其中涉及的前沿物理具体困境和那些隐喻的深意,但他敏锐地感受到了那种凝重的、关乎整个文明生死存亡的压抑氛围,感受到了丁仪身上那种从极致绝望困惑到背负起莫名使命的惊人转变。他看向重新坐回炉边、神色已恢复古井无波的师傅,眼中充满了难以抑制的疑问和探寻。

师傅,他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年轻人特有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丁教授他……您给他的那些书……还有您刚才说的‘拉上窗帘’……是不是说,外星人的那种叫‘智子’的监视,被您……他斟酌着用词,既感到这个想法荒谬绝伦,又觉得这是唯一能解释所有疑点的答案,……被您用什么方法,给挡住了?

陈玄(大罗)没有直接回答。他提起炉子上依旧滚开的铝壶,慢条斯理地往那个斑驳的旧茶缸里续上热水,氤氲的、带着茶香的热气再次升腾而起,模糊了他一瞬间的神情。

丁仪,他放下铝壶,声音平稳如常,却带着一种引导弟子悟道的意味,他是一把钥匙,也是一个缩影。

年轻陈玄凝神静听,知道师傅即将揭示重要的道理。

你看他,陈玄(大罗)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墙壁,追随着丁仪远去的方向,也望向更广阔的时空,身为凡人,困于智子锁死的牢笼,物理学的天空乌云密布,前路看似已绝。但他没有放弃,没有沉沦,反而凭借自身磨砺出的智慧、敏锐的观察力和不屈的探索精神,硬生生地察觉到了‘牢笼’本身的存在,甚至感知到了‘牢笼’之外的些许规则变化。这种于绝境中依旧不灭的理性之火,这种直面未知与恐惧的勇气,本身就是一种力量,一种……属于人族的力量。

他顿了顿,端起茶缸,吹了吹气,却没有喝,而是将目光重新投向年轻陈玄,眼神变得无比深邃、凝重,仿佛要将他接下来的每一个字,都刻入年轻陈玄的灵魂深处:

谁言人族无大帝,一纸二电三理论。

这句话,他清晰地、缓慢地、一字一顿地,是对着年轻陈玄说的。

年轻陈玄浑身剧震,这句话像是一道撕裂黑暗的霹雳,带着煌煌天威与无尽的启示,轰然劈入他的脑海,与刚才丁仪那背负着文明希望、决然离去的背影瞬间重叠、融合!

师傅,您是说……丁教授他……年轻陈玄的声音带着颤抖。

我不是在单单说他一个人,陈玄(大罗)打断他,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万古历史的沧桑与一种深沉的赞许,我是在说他们这一类人。是说在看似绝望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中,依旧能燃起理性之火,用一张纸、一支笔推演宇宙终极奥秘的人;是说在资源匮乏、强敌环伺的绝境下,能驾驭雷霆(电)、将最基础的理论知识化为守护文明存续之盾与开拓未来之路之剑的人。他们或许没有移山填海、摘星拿月的神通,但他们思考的轨迹,他们探索的意志,他们于黑暗中寻求光明的执着,本身就是人族在这冰冷残酷的黑暗森林中,能够昂首而立,敢于对着深邃星空自称一声‘大帝’的底气与荣耀!

他的声音不高,却仿佛带着金铁交鸣之音,带着文明薪火相传的厚重,在这小小的、温暖的修理铺里回荡,撞击着年轻陈玄的心扉。

丁仪,只是其中之一,是这片战场上,一个冲锋在前的士卒,也是一个试图理解战争规则的信使。陈玄(大罗)继续说道,他看到了‘墙’,感受到了‘窗帘’的变化,现在,他又拿到了那些可能蕴含其他可能性、其他思路的‘书’……这盘以星辰为棋盘、以文明存亡为赌注的棋,人类这边,总算不全是懵懂无知、任人摆布的棋子了。至少,有了几个能够逐渐看清棋盘轮廓,并且试图理解对手棋路、规则,甚至想要凭借自身智慧去撬动棋局、寻找胜机的……‘关键变量’。

他的话音刚落,仿佛冥冥中自有定数,又或是某种宏大叙事早已设定的节点——

那台搁在墙角木架上、外壳泛黄、平时只用来播放咿呀戏曲和天气预报的老旧牡丹牌电视机,屏幕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烈闪烁了几下,所有的信号——无论是正在播放的缠绵悱恻的京剧《霸王别姬》,还是地方台模糊不清的雪花点——瞬间中断,消失得无影无踪。屏幕陷入一片死寂的、令人不安的黑暗,只有电子扫描线的余晖在边缘微微闪烁,如同垂死挣扎的萤火。

紧接着,一个庄严肃穆、带着强烈官方色彩和紧迫感的片头音乐猛地响起,打破了修理铺内短暂的宁静。屏幕骤然亮起,呈现出的是一个全球数十亿人都再熟悉不过的场景——联合国安理会会场。深色的木质桌椅,肃立的各国代表,密集的摄像机,以及主席台上那位面色凝重如铁、仿佛背负着整个星球重量的行星防御理事会(pdc)轮值主席。

2009年12月冬。

一个平凡而又注定被历史铭记的下午。

面壁者计划,连同其背后那令人窒息的、关于文明存亡的冰冷真相,如同最终审判般,正式向全世界公布。

洪亮、沉痛而缓慢的声音,通过覆盖全球的卫星信号网络,瞬间传遍了地球的每一个角落,回荡在繁华都市鳞次栉比的摩天楼宇之间的巨幕上,回荡在偏远乡村寂静院落的收音机里,也清晰地、不可抗拒地传入了这间藏匿于市井、看似普通的修理铺。

……我们不得不以最沉重的心情,肩负起前所未有的责任,向全人类每一位成员,公布一个关乎我们文明生死存亡的、残酷的真相……

……一个位于半人马座a星的三体星系,存在一个科技水平远超地球的地外文明……

……该文明出于其自身生存的需要,以及其对人类文明的态度,派出的微观智能探测器‘智子’,已经先期抵达地球,并成功锁死了我们基础科学的发展,使我们如同被蒙住双眼的巨人,困守在现有的科技水平上……

……三体文明的星际舰队,正以十分之一光速,向我们太阳系驶来,预计将在四百五十年后抵达……

……更为严峻的是,地球上,存在一个名为地球三体组织(Eto)的叛徒团体,他们信奉三体文明为‘主’,企图借助外来力量毁灭人类自身文明……

每一个词汇,都像是一记记重锤,裹挟着来自星海的寒意,狠狠地砸在全球几十亿听众的心头。外星人科技锁死星际舰队叛徒组织……这些原本只存在于最疯狂的科幻作品和最深沉的噩梦中的概念,如今被代表着人类最高权力机构的组织,以最严肃、最无可辩驳的方式正式证实。恐慌,如同实质的、毁灭性的精神海啸,几乎在消息公布的瞬间,就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强度,席卷了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城市街头传来刺耳的尖叫、哭喊和汽车紧急制动、碰撞的混乱声响;全球金融市场以秒为单位疯狂跳水,多个交易所被迫瞬间熔断;所有的宗教场所,无论教堂、寺庙还是清真寺,都在顷刻间被绝望祈祷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旧有的秩序、认知和安全感,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如同沙滩上被潮水冲垮的城堡。

然而,这令人绝望得几乎要窒息的真相揭露,却仅仅是一个更宏大、更悲壮、也更匪夷所思的终极战略计划的铺垫。

……面对这场前所未有的、关乎物种存续的生存危机,行星防御理事会(pdc)经过反复论证、推演,并报请联合国安理会核准,决定启动代号为‘面壁计划’的终极战略倡议……

电视里开始用相对简明的语言和图像,向全球民众解释面壁计划那核心的、充满无奈与悲壮色彩的逻辑:为了对抗智子无孔不入的实时监视和信息获取能力,必须在全球范围内选出数位面壁者。他们将获得近乎无限的资源调动权限,可以调用正在组建中的地球联合舰队的全部武力,可以征用全球的工业体系和科研力量,可以要求任何主权国家的配合与支持。而他们真正、核心的战略意图,将完全、彻底地隐藏在他们自己的思维迷宫中,不与任何人——包括pdc高层、最亲密的家人甚至他们自己(在某些层面)——进行真实的交流,不向任何组织进行真实的汇报。他们所有对外的公开命令、所有看似合理或荒谬绝伦的行为,都可能是精心设计的伪装、骗局、战略烟雾弹和思维迷宫的一部分。他们要对整个世界的质疑、反对、误解甚至仇恨照单全收,独自背负着整个文明的命运,在思维的绝对孤寂与黑暗中,构思那或许永远无法验证、也无人可以倾诉的、拯救人类的最后一搏。这是一种极致的信任,也是一种极致的牺牲。

……经pdc各成员国一致通过,并报联合国安理会核准,现正式公布首批面壁者名单。

这一刻,全球寂静。仿佛连呼啸的狂风、奔腾的江河、喧嚣的城市都瞬间凝固。数十亿人屏住了呼吸,心脏被一只无形而冰冷的大手死死攥紧,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第一位:弗里德里克·泰勒。屏幕上出现一位前美国国防部长的标准照和简短履历,眼神坚毅如鹰隼,面容冷峻如岩石。战略背景:宏原子聚变理论及太空军作战体系构建。

第二位:曼努尔·雷迪亚兹。一位有着拉丁裔面孔、眼神中燃烧着激情与魄力火焰的委内瑞拉总统形象出现。战略背景:恒星级核弹的大规模部署及全球战略资源整合。

第三位:比尔·希恩斯。一位戴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沉稳、目光中透着深邃智慧的英国科学家、前欧盟领导人出现在屏幕上。战略背景:脑科学领域突破及人类认知潜力深度开发。

念到前三个名字时,尽管全球依旧被巨大的恐慌和绝望所笼罩,但世界各地还是响起了一些议论声、分析声。这三人的显赫资历、崇高地位和他们公开的、看似有迹可循的战略方向(太空军、核武器、脑科学),虽然让人感到前路艰难险阻、希望渺茫,但至少还符合普通人对于救世主战略家的某种想象——手握重兵、经验丰富的将军;富有个人魅力、善于整合资源的政治家;智慧超群、走在科学最前沿的学者。那一丝如同风中残烛般渺茫的希望,依旧在绝望的黑暗中微微摇曳,不肯彻底熄灭。

但是,当最后一个名字,通过扬声器,无比清晰地传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时,引发的却是全球性的、如同火山爆发般的错愕、不解与滔天的哗然!

第四位:罗辑。

画面切换,出现了一张与前面三位截然不同的面孔。一个看起来相当年轻的东方男性,头发有些凌乱,似乎不常精心打理,眼神带着几分茫然,几分疏离,甚至隐约流露出一丝与眼下全人类面临的严峻形势格格不入的、玩世不恭的底色。屏幕一侧打出的资料显示,他仅仅是中国的一位社会学教授,没有任何显赫的政治或军事背景,没有指挥过一兵一卒,也没有获得过诺奖级别的、足以改变世界的科学成就。

战略背景:未公开。

什么?!一个社会学教授?

他凭什么?他有什么资格和其他三位巨头并列?

这里面一定有我们不知道的、隐藏至深的惊天秘密!

pdc是不是疯了?这是拿全人类的命运开玩笑吗?!

我们需要解释!一个明确的解释!

质疑声、愤怒的呐喊声、不解的困惑声,瞬间如同海啸般淹没了所有的新闻频道、网络论坛、社交媒体和街头巷尾的每一个讨论角落。罗辑,这个原本默默无闻、普通至极的名字,在一夜之间,不,是在一瞬间,成为了全球最着名、也最受争议、承受最大压力和最多审视目光的人物。他的过往被无数双充满好奇、怀疑和焦虑的眼睛扒出,他的每一篇学术论文、每一次公开露面、甚至是他大学时期的情感生活细节,都被放在数字时代的显微镜下反复剖析、解读,无数人试图从中找出他被选中的、那隐藏至深的、足以颠覆常理的理由。恐慌与绝望之中,又疯狂地掺杂了巨大的困惑和针对pdc决策合理性与透明度的强烈质疑浪潮。

而在那间不起眼的修理铺里,那台老旧的牡丹牌电视机,依旧忠实地、嗡嗡作响地播放着这场足以颠覆人类历史、重塑文明进程的新闻发布会。年轻陈玄看着屏幕上那四张风格迥异、却同样背负着星辰重量的面孔,尤其是罗辑那张与他年龄相仿、却瞬间被抛到命运火山口、承受着全球质疑与期望的、带着几分无措和漠然的脸,心中五味杂陈,巨浪滔天,难以自已。他回想起丁仪刚才那充满困惑与觉悟的来访,那本名为《三体》的、仿佛预言般精准得令人恐惧的书,师傅那些关于、、、关键变量的晦涩而深刻的比喻,以及那句如同洪钟大吕、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的谁言人族无大帝,一纸二电三理论。之前所有零散的线索、所有隐约的感知、所有超乎寻常的迹象和对话,在此刻,被这公开的名单和计划轰然贯通,编织成一张清晰、严密而令人窒息的、关于现实真相的大网!

他猛地转头看向师傅,眼中充满了亟待确认的震撼与明悟。

陈玄(大罗)也正看着屏幕上罗辑的影像,他的眼神不再是一片平静的古井,而是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那里面有对个体命运被强行扭曲的深切的怜悯,有对历史洪流与命运弄人的淡淡嘲讽,有对凡人被迫背负神只重任的隐忧,但更深处,在那眼眸的最底层,似乎还隐藏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最高明的科学家观察着关键实验变量般的……冷静的期待。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却又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和绝对的清醒,清晰地传入年轻陈玄的耳中,如同最终的判词:

窗帘已经拉上,监视的眼睛暂时被挡住了,窥探的触手也被隔绝在了信息屏障之外……现在,舞台已经清场,灯光已经就位,背景音乐已然奏响。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电视屏幕的阻隔,看到了那个被命运之手强行推上神坛亦或是断头台的、茫然无措的年轻社会学教授,看到了他未来将要面对的无穷孤独、质疑与那足以灼烧灵魂的责任,真正的‘面壁者’们,该开始你们的表演了。在这片我用一滴‘眼泪’为你们换来的、短暂而宝贵的‘信息盲区’里,人类啊,褪去无用的恐慌和幼稚的依赖,展现你们种族真正的韧性吧。让我看看,你们这些被自身智慧与命运选中的‘大帝’,能否依靠自身滋长的、名为‘纸、电、理论’的武器,在这片冰冷黑暗的森林中,为你们的文明,杀出一条血路,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生路。我,拭目以待。

说完,他脸上所有外露的情绪瞬间收敛,如同潮水退去,恢复成一贯的、令人难以捉摸的平静。他不再关注电视里后续的喧嚣、专家的解读或是全球各地的混乱反应,仿佛那些都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他重新拿起工作台上那枚冰冷的、磨损严重的旧齿轮,在指尖灵活而专注地转动起来,目光沉浸于齿牙每一次精准的啮合与分离,仿佛那微小机械结构里蕴含的朴素、简洁而永恒的,才是整个纷繁复杂、危机四伏、壮阔瑰丽的宇宙中,唯一值得他此刻投入全部心神去探究的核心奥秘。

而年轻陈玄,看着师傅在炉火映照下那沉静如渊、仿佛与整个宇宙韵律同步的侧影,回味着那句如同灯塔般照亮迷雾的谁言人族无大帝,一纸二电三理论,感受着话语中蕴含的对文明韧性的绝对信心与对智慧力量的崇高礼赞,心中翻腾的困惑、恐慌与无力感,渐渐被一种奇异的感觉取代——那是一种被打开了全新认知维度的震撼,一种窥见文明在绝境中所能爆发出的底层韧性与创造力的明悟,以及一种沉甸甸的、想要去深入理解、去追随、去见证这段波澜壮阔历史的强烈使命感与责任感。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世界已经彻底地、 irrevocably (不可逆转地)改变了。他,他那神秘莫测、仿佛来自世界之外、拥有着莫测能力的师傅,这间藏匿于市井烟火中、看似普通却承载着不凡的修理铺,都已被无形的、名为或的坚韧丝线,牢牢地、紧紧地系在了这场以浩瀚星辰为棋盘、以两个文明存亡为赌注的、波澜壮阔又残酷无比的宏大棋局之上。

他不再言语,也没有继续追问。他只是默默地拿起之前那台卡住快门的海鸥dF-1相机,拿起那柄细长的镊子,更加沉静、更加专注地、心无旁骛地,投入到眼前这细微而具体的维修工作之中。在真正的、足以吞噬星辰的巨浪将一切席卷而去之前,在这黑暗森林的枪声正式响起之前,他能做的,也是唯一有价值、有意义的准备,就是跟紧师傅的脚步,学好、悟透这纷繁万象背后,那根贯穿始终的、名为的朴素之线。这线,或许微弱,却连接着过去与未来,连接着微观与宏观,也连接着……生存与灭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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