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二十四年春,寒意虽未全然褪去,但冰雪消融的湿润气息已悄然浸润着应天城的每一寸砖石。翰林院庭院中那几株老梅,花期已近尾声,残存的红蕊在料峭风中微微颤抖,零落的花瓣混入泥泞,颇有几分繁华落尽的寂寥。这与林霄此刻的心境,隐隐契合。
西山与苏婉一晤,虽明晰了藩王策的滔天隐患,也为琼州基业的初步稳固而稍感欣慰,但回归到这紫禁城层层宫阙的阴影下,那股无形的、源自帝国最高权力的沉重压力,便如影随形,愈发清晰。苏婉那句“诸王守边,遗祸深远”如同警钟,日夜在他脑中回响。他深知,与朱标那场关于藩王策的问答,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这并非简单的学术考据,而是一次凶险的政治表态,其答案,或将直接影响他乃至琼州那条微弱暗线的未来命运。
他愈发将自己埋入故纸堆中,仿佛只有那些散发着霉味与墨香的陈旧字符,才能提供一丝虚假的安全感。他负责的《洪武大典》“舆地门”编纂工作,进展得“异常顺利”。关于北疆地理、边镇沿革的文稿,他写得四平八稳,引经据典,绝无半句涉及当下,将所有可能引发联想的敏感点都巧妙避开,或仅以“前朝旧例”一笔带过。他提交的文稿,质量无可挑剔,态度恭谨勤勉,完美得如同一个没有灵魂的抄写机器。连孙耀宗偶尔翻阅,也挑不出任何错处,只能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批下“知道了,存档备查”的字样。
然而,在这极致的沉寂与低调之下,林霄的头脑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他反复推敲着可能面对的问题,设想着朱标的态度,权衡着每一种应答的利弊得失。他将自己代入朱标的位置——一位仁厚但已初显疲态、且深知身后之忧的储君,他会希望听到什么样的建议?是激进的削藩之论?那无异于引火烧身,且与朱标性情不符。是保守的维持现状?那等于坐视危机发酵,非智者所为。那么,唯有……一条看似折中,实则暗藏玄机的道路。
“强干弱枝,徐徐图之……”林霄在心中反复咀嚼着这八个字。这是他与苏婉探讨后,达成的共识核心。关键在于如何阐释这“强干”与“弱枝”,以及这“徐徐”的节奏该如何把握。既要展现见识,又不能过于锋芒毕露;既要指出隐患,又不能显得对藩王,尤其是燕王抱有敌意。这其间的分寸拿捏,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就在这种外松内紧的等待中,召见的旨意,终于在一个春雨绵绵的午后,悄然降临。
来的依旧是东宫的内侍,面色平静,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林修撰,太子殿下于文华殿有要事相询,请即刻随咱家前往。”
该来的,终究来了。林霄心中凛然,面上却迅速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惊愕与惶恐,连忙放下手中的笔,整理了一下略显陈旧的青色官袍,躬身应道:“有劳公公,下官遵旨。”
再次踏入文华殿,空气中弥漫的药草气息似乎比上次更浓了几分。殿内光线因阴雨而显得有些昏暗,朱标依旧半倚在临窗的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脸色在晦暗的光线下,更显苍白憔悴。但那双遗传自马皇后的温润眼眸,此刻却异常清明,甚至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忧思,定定地望向殿外迷蒙的雨幕。
“微臣林霄,叩见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林霄上前,依礼跪拜,声音在空旷的殿宇中显得格外清晰。
“林卿家平身,看座。”朱标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疲惫,他微微抬手示意,目光从雨幕收回,落在林霄身上,那审视的意味,比上一次更加深刻,也更加复杂。
“谢殿下恩典。”林霄谢恩后,才在太监搬来的绣墩上欠身坐下,眼观鼻,鼻观心,姿态恭谨到了极点。
殿内一时陷入沉默,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琉璃瓦,更添几分压抑。朱标似乎仍在组织语言,或是斟酌如何开口。他轻轻咳嗽了几声,身旁的内侍连忙递上温水。
抿了一口水,缓了口气,朱标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林卿家,近日编纂大典,于历代典章制度、兴衰得失,想必更有心得。”
“回殿下,微臣愚钝,唯知埋头故纸,略窥先贤智慧之万一,不敢妄言心得。”林霄谨慎应答,将姿态放得极低。
朱标摆了摆手,似乎不想听这些套话,直接切入主题,语气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孤近日翻阅史书,每每思及我朝当下……尤以‘封建’一事,萦绕于心,夜不能寐。卿博闻强识,于历代分封之制,利弊得失,有何见解?但说无妨,今日之言,出你之口,入我之耳,不必拘束。”
果然来了!林霄心脏微微一紧,但长期的准备让他迅速冷静下来。他略作沉吟,仿佛在谨慎措辞,随后才恭声回道:“殿下垂询,微臣不敢不竭尽驽钝。历代分封,其本意在于藩屏皇室,拱卫中央。周行分封,而享国八百年;汉初分封异姓王,而后有七国之乱;晋室分封宗室,终致八王相争,神州陆沉。可见,此制犹如双刃之剑,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他引述历史,不偏不倚,先肯定其初衷,再点明其风险。朱标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
“其利在于,”林霄条分缕析,语速平稳,“以宗亲守要地,可收血脉相连、同心同德之效,尤其于开国之初,四方未靖,非至亲重臣,不足以镇抚遐迩,如汉之文帝倚重梁王,唐之太宗封建诸子,皆一时之选。且藩王坐镇一方,可有效抵御外侮,安抚地方,使中枢无后顾之忧。”
“然其弊亦十分显着,”林霄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和,但内容却开始触及核心,“其一,易致尾大不掉。藩王开府建衙,手握兵权民政权,经年累月,易成国中之国。朝廷政令,出于藩国,往往大打折扣。其二,天家亲情,难敌权欲诱惑。至高权柄之前,父子兄弟之情,有时亦显脆弱。若中枢强干,尚可驾驭;若主少国疑,或朝纲不振,则强藩环伺,必生觊觎之心。汉之七国,晋之八王,乃至前宋太宗斧声烛影之疑案,皆源于此‘强枝弱干’之局。”
“强枝弱干……”朱标喃喃重复着这四个字,苍白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影,他看向林霄的目光更加专注,“卿以为,我朝当下,这‘干’与‘枝’,形势如何?”
这是一个极其敏感的问题,几乎等同于询问朱标自身地位的稳固性。林霄心中警铃大作,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绝不能直接评价当下,尤其是具体藩王,必须借助历史这面镜子。
他立刻起身,躬身答道:“殿下明鉴!微臣职位卑末,安敢妄议国朝大政、评说天家亲贵!我朝陛下圣文神武,殿下仁德英明,君臣一心,干强枝荣,此乃天下共识。微臣所言,皆是泛泛史论,绝无影射当下之意!”他先坚决撇清,表明立场。
朱标似乎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挥挥手让他坐下,语气缓和了些:“孤知道卿的忠心。孤问的,正是这史论。以史为鉴,可知兴替。你只需从史实出发,谈谈若欲避免‘强枝弱干’之祸,当有何未雨绸缪之策?姑且言之,姑且听之。”
林霄心中稍定,知道朱标需要的是一个理论上的参考,而非具体的行动方案。他重新坐稳,深吸一口气,将早已酝酿好的思路,以一种谨慎而恳切的态度娓娓道来:
“殿下既如此说,微臣便斗胆妄言。以史为鉴,欲固国本,使社稷长安,核心在于‘强干弱枝,徐徐图之’八字。”
“哦?何为‘强干’?何为‘弱枝’?又如何‘徐徐图之’?”朱标身体微微前倾,显然被这八个字吸引了。
“所谓‘强干’,”林霄解释道,“首要在于稳固储位,明确法统。使天下臣民皆知,社稷之主,唯在东宫。此乃定海神针,人心所向。其次,须不断加强中枢权威,尤其是对军权、财权、官吏任免权的绝对掌控。练兵当练京营,选官当重科举,赋税当通漕运,使天下精兵良将、英才赋税,皆汇聚于中枢,则‘干’自然强健,如巨木参天,根系深植。”
朱标目光闪烁,若有所思。林霄的话,无疑说到了他的心坎上。加强中枢,巩固储位,这正是朱元璋和他一直在努力的方向。
“那‘弱枝’呢?”朱标追问,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至于‘弱枝’,”林霄更加谨慎,字斟句酌,“并非意指刻薄宗亲,削夺藩王应有之尊荣。而是……防微杜渐,以制度约束,避免藩国势力过度膨胀,威胁中央。此策宜缓不宜急,宜隐不宜显。”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朱标的反应,见其并无不悦,才继续道:“其一,可逐步规范藩王护卫数额,明确其职责仅限于护卫王府、镇守本城,非奉诏不得干预地方军政。其二,藩国官员任免,尤其是长史、护卫指挥等要职,朝廷可保留审核乃至指派之权,确保其忠于朝廷。其三,藩国赋税收入,当有定例,超额部分或可酌量上缴中枢,或用于当地民生,避免其财力过度集中于王府,用于蓄养私兵。其四,可鼓励藩王精研学问,弘扬文化,或委以修书、察访民情等文事,使其精力有所寄托,彰显天家亲亲仁民之德。”
林霄提出的这些措施,大多看似温和,属于制度性建设,而非激烈的削藩。尤其是最后一点,鼓励藩王从事文化事业,几乎是暗示可以像让他编书一样,给藩王找点“正经事”做,分散其注意力。
“至于‘徐徐图之’,”林霄最后总结道,“便是此事关乎天家骨肉,关乎国本稳定,切忌操之过急,激起变故。当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待中枢实力日增,制度日益完善,天下归心,则藩王自然安于其位,拱卫中央。纵有少数心怀异志者,亦因大势所趋,而不敢轻举妄动。此乃釜底抽薪之策,而非扬汤止沸之举。”
林霄说完,再次垂首:“此皆微臣一孔之见,拾人牙慧,妄测圣心,实属惶恐。是否可行,如何施行,自有陛下与殿下圣心独断,非微臣所能妄议。伏惟殿下恕臣狂愚之罪。”
他再次将最终决定权高高捧起,彻底撇清自己的责任。整个对答过程,他始终将自己定位为一个提供历史知识和策略选项的顾问,绝不越雷池一步。
殿内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朱标靠在软榻上,双目微闭,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榻沿,显然在仔细品味林霄的每一句话。窗外的雨声似乎小了些,但殿内的气氛却更加凝重。
良久,朱标才缓缓睁开眼,目光中的疲惫似乎更深了,但那份忧思却并未散去,反而沉淀得更加浓郁。他望着林霄,眼神复杂难明,有欣赏,有考量,或许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惋惜。
“强干弱枝,徐徐图之……”朱标再次低声咀嚼着这八个字,随即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卿之所言,引经据典,深得其中三昧。尤其是这‘徐徐图之’与‘釜底抽薪’,确是老成谋国之言。只是……”
他话锋一顿,语气变得有些飘忽:“只是这世间事,有时并非尽如人意。树欲静而风不止啊……有些枝干,生长日久,盘根错节,其势已成,欲使其弱,谈何容易。而这‘徐徐’,又需要多少时日?中枢之‘干’,是否真能成长到足以荫庇四方、无惧风雨的地步?”
这番话,几乎是朱标内心忧虑的直接流露。他听懂了林霄的建议,也认同其方向,但对实现的可能性和时间,充满了深深的疑虑。他既担心藩王势大难制,更担心自己或自己的继承人,没有足够的时间和能力去完成这“强干弱枝”的漫长过程。
林霄心中了然,知道朱标已经触及了问题的核心——时间,以及朱元璋之后权力交接的稳定性。但他不能再多言了,任何关于具体藩王或继承问题的讨论,都是致命的禁忌。他只能伏地叩首:“殿下深谋远虑,非微臣所能及。陛下洪福齐天,殿下春秋鼎盛,我大明国运昌隆,必能克服艰难,永葆太平。”
这完全是套话,但在此情此景下,却是最安全、最合适的回应。
朱标看着伏在地上的林霄,目光闪烁,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他挥了挥手,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温和,却难掩倦意:“罢了。卿之见解,孤已知之。今日之言,出你之口,入我之耳,不必外传。卿且退下吧,用心编书,勿负孤望。”
“微臣谨记殿下教诲!微臣告退!”林霄如蒙大赦,再次叩首,这才起身,垂首躬身,一步步倒退着出了文华殿。
直到走出殿门,被带着湿意的冷风一吹,林霄才发觉自己的内衫已被冷汗浸透,紧贴在背上,一片冰凉。刚才那场问答,看似平和,实则凶险万分,无异于在万丈深渊上走了一遭钢丝。
朱标最后的反应,让他心中难以平静。那声叹息,那些疑虑,都表明太子殿下对未来的局势,充满了深深的无力感。自己的建议,或许为他提供了一种思路,但根本无法解决那迫在眉睫的结构性矛盾。
“树欲静而风不止……”林霄回味着朱标的话,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这阵风,不仅来自北疆的燕王,恐怕也来自乾清宫那位日渐衰老、却愈发难以捉摸的皇帝陛下。朱元璋对朱标的维护是真,但对朱棣等藩王的复杂心态,以及对身后事的极致焦虑,恐怕才是那最不确定、也最危险的“风”。
回到翰林院,已是散值时分。雨停了,天际露出一抹残阳,将云层染成诡异的绛紫色。林霄独自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身影被拉得很长。
他知道,自己今日之言,或许会在朱标心中种下一颗种子,但这颗种子最终会长成什么,已非他所能控制。他完成了作为臣子、作为谋士的职责,提出了看似最稳妥的建议。然而,历史的巨轮,真的会因他这几句“强干弱枝,徐徐图之”而改变方向吗?
他想起琼州密信中那句“水师初成”,想起苏婉坚毅的眼神。答案,或许不在庙堂之上的高谈阔论,而在那遥远海岛的惊涛骇浪之中。庙堂之策,终是权宜;方舟之备,方为根本。
“徐徐图之……只怕,时间不等人啊。”林霄望着那抹即将被夜幕吞噬的残阳,低声自语,加快了归家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