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河的水比往年涨得早。
四十年后的砚湾,老房子的青瓦早被雨水泡得发黑,墙根的青苔爬过门槛,连门环上的铜锈都结成了块。小满站在院门口,望着门楣上“纸门张”的木牌——那是她亲手刷的朱漆,如今褪成了淡粉,像块被岁月啃过的糖。
“要拆了。”她摸了摸门框,木头里还留着当年抄纸的浆香。
搬迁前夜,月亮圆得像块糯米粑。小满揣着从新镇带来的煤油灯,摸黑回了老宅。钥匙插在锁孔里转了三圈,“吱呀”一声,门开了。
堂屋的味儿变了。从前是陈艾混着朱砂的香,如今是潮霉味裹着灰尘,像块浸了水的旧棉絮。她摸索着点亮煤油灯,灯焰晃了晃,照见堂屋中央——
门后,那扇纸门还贴着。
四十年了,它竟完好如初。暗红的纸面泛着柔润的光,像浸在酒里的琥珀。小满凑近看,纸纹里还留着当年凿的七孔,孔里塞的指甲早没了,只余下几个浅淡的凹痕,像七颗被岁月磨平的星。
“奶奶。”她轻声喊。
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纸门“簌簌”响。小满伸手去揭,指尖刚碰到纸边,纸门突然泛起层红光。她缩回手,灯焰“忽”地一跳,照见门后浮起团影子——
没有下巴,皮肤白得像纸,穿着湿淋淋的红肚兜,正冲她笑。
“姐姐。”影子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借我点影子好不好?”
小满没怕。她想起四十年前的河滩,想起周木生说的“鬼要的是归处”,想起祖母临终前攥着她的手:“阿禾,奶奶等你送它回家。”
她转身去墙角摸出小锛——那是周木生走前塞给她的,锛背还刻着“木中有鬼,心中有门”。
“来了。”她对影子笑,“我渡你。”
破门
小满的锛子尖抵在纸门上。
纸门“咔”地裂开道缝,像朵绽开的红花。缝里透出线光,不是月光,不是油灯,是种暖融融的白,像极了祖母当年抄纸时,晨露里透出的光。
影子从缝里钻出来,是个没下巴的娃娃,浑身滴着水,红肚兜上还沾着河泥。它扑进小满怀里,凉得像块冰,却带着股熟悉的香——是陈艾混着朱砂,是祖母的味道。
“姐姐,”娃娃的声音突然清晰了,“我冷了四十年。”
小满抱紧它:“我知道。奶奶说,你等这一天,等了四十年。”
她举起锛子,对准纸门的裂缝。
“疼吗?”她问。
娃娃摇摇头,伸手摸了摸她的腕子——那里有道淡白的疤,是四十年前割腕取血时留下的。“你疼过,我就不疼了。”
纸门“哗啦”一声碎成千万片。红蝶从碎片里飞出来,绕着小满和娃娃盘旋,像下了场红雨。
“回家吧。”小满说。
她抱着娃娃往门外走。月光下,老宅的房梁“咔嚓”一声塌了,扬起的灰尘里,飘着半片纸门——上面还留着那七个小孔,像七只望着她的眼睛。
新镇的木坊
新镇建在山上。
小满的木坊在镇口,门脸不大,却总飘着股木屑香。她的手艺是周木生教的:劈木、打磨、上漆,每道工序都透着股认真劲。
木坊里摆着些奇怪的盒子——无锁,盒盖内侧贴着张薄如蝉翼的纸,是用新生儿的胞衣抄的,掺了十年陈朱砂和陈艾。纸面上用血墨点了七个小孔,像七颗小星星。
“阿婆,这盒子咋卖?”有妇人抱着哭闹的娃娃来问。
小满笑着摸摸娃娃的头:“夜里听见盒里轻响,就把盒子搁在床头。明儿保准娃不哭了。”
妇人不信:“哪有这么神?”
“信则有。”小满把盒子塞给她,“你试试。”
夜里,妇人听见盒里传来“咚——咚——”的轻响,像有人在敲门。她掀开盒盖,里面多了片木屑,泛着淡红的光。娃娃不哭了,攥着木屑睡着了。
后来,镇里的人都说,小满的盒子里装着“渡魂木”。有人说,曾看见木屑在月光下变成红蝶,飞向山那边的江心。
小满只是笑。她知道,那是河胎木的魂,在补自己的影子;是陈阿婆的魂,在看她守诺;是所有被纸门护过的人,在说“谢谢”。
最后的传说
又过了四十年。
小满的白发比雪还白。她坐在木坊门口的竹椅上,晒着暖烘烘的太阳。身边的小孙子啃着糖画,问:“奶奶,你盒子里的小孔,是干啥的?”
小满摸了摸他的头:“是给鬼留的门。”
“鬼?”小孙子缩了缩脖子。
“是迷路的小娃娃。”小满望着远处的辰河,“他们想过河回家,可忘了路。我们留个门,让他们知道,有人在等。”
那夜,小满做了个梦。
她梦见自己站在江心,面前是棵巨大的香樟树。树心空着,像间小屋子,壁上嵌着枚锛花——是周木生刻的“木中有鬼,心中有门”。
树洞里飘出个没下巴的娃娃,穿着红肚兜,手里攥着片纸门。
“姐姐,”娃娃笑着说,“我回家了。”
小满点点头,把铜钱塞进他手心。
“我也回家了。”她说。
晨雾漫过来时,小满醒了。她摸了摸枕边的铜钱,又摸了摸腕子上的旧疤,笑了。
远处,辰河的水还在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