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泥里生香
稻花村的夏天,总是被蝉鸣浸泡得发胀。三岁的禾生光着屁股,像条小泥鳅似的在田埂上疯跑。他娘春枝挎着竹篮在后面追,花布头巾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鬓角沾着的草屑。
禾生崽!慢些跑!当心摔着!春枝的声音里裹着蜜,脚步却跟不上。小禾生回头咧嘴一笑,露出两颗缺了门牙的乳牙,跑得更快了。田埂边的野豌豆开着紫花,他伸手去够,脚下一滑,栽进了泥水坑里。
哎哟喂!春枝急得直跺脚,刚要伸手去拉,却见小禾生自己撑着泥地坐了起来。他脸上挂着泥点,鼻尖还沾着片草叶,却咯咯笑着,举着沾满泥巴的小手朝她挥:娘!看!泥娃娃!
铁柱扛着锄头从地那头过来,看见这一幕,肩上的锄头掉在地上。他三步并作两步冲过来,先把禾生从泥里捞起来,粗粝的手掌胡乱擦着他脸上的泥:小祖宗!这泥坑里都是腐草烂叶,仔细着了凉!嘴上责备着,却把自己干净的外衫脱下来,裹在禾生身上。
春枝忙掏出帕子擦他手上的泥,见他眼睛亮晶晶的,一点没哭,倒先笑了:柱子哥,你看他,摔成这样倒乐呵。
乐呵好,乐呵说明没摔疼。铁柱把禾生扛在肩头,往家走。路过村头老槐树下,几个纳鞋底的婆子看见了,忍不住打趣:铁柱,你家这崽子,比咱村后坡的小野猪还能造!
造好!造得结实!铁柱把禾生往上颠了颠,声音里带着得意,等他再大些,准能帮我扛锄头!
五岁那年春上,禾生在村东头晒谷场玩。村里的刘瘸子养了头母猪,刚下了崽,正敞着怀喂奶。禾生蹲在猪圈边看了半天,见小猪崽拱着母猪的肚子,忽然想起春枝说的小猪吃奶最馋,便伸手去摸小猪的后背。
小兔崽子!滚远点!刘瘸子不知什么时候过来,抄起扫帚就打。禾生吓了一跳,往后一躲,正撞在母猪身上。母猪护崽心切,一声甩着尾巴,用脑袋拱了他个屁股墩。
禾生摔在晒谷场的石子上,疼得眼泪直打转。春枝听见哭声跑过来,见他裤裆上破了道口子,膝盖渗着血,心疼得直掉泪:作孽哟!这猪怎么就...就...
娘,不疼。禾生抽抽搭搭地抹眼泪,却强撑着没哭出声,我就是...就是想摸摸小猪崽。
铁柱扛着犁从地里回来,看见这一幕,铁青着脸走过去,把禾生抱在怀里。他盯着刘瘸子,声音像淬了冰:刘老哥,我家娃不懂事,可你也不能让猪伤人。这裤裆撕了,明儿个我扯尺粗布给你补上?
刘瘸子被铁柱的眼神吓住了,讪讪地收起扫帚:铁柱哥,我...我就是赶猪呢...
赶猪赶出祸事,就该担着。铁柱抱着禾生往家走,路过村口老井,井边几个洗衣的妇人小声议论:瞧这娃,细皮嫩肉的,倒像个金贵命。
金贵?前儿个摔泥坑,今儿个被猪拱,哪像龙子?
龙子?龙会把娃往泥坑里推?往猪圈里送?
铁柱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只是把禾生抱得更紧了些。禾生趴在他肩头,小声问:爹,她们说我是...是怪物?
胡说!铁柱把他的小脸按在自己粗糙的脖颈上,声音闷闷的,你是爹娘的崽,是稻花村的娃,不是什么怪物。
七岁那年,春枝犯了咳疾,整宿整宿咳得睡不着。铁柱翻箱倒柜找出半块碎银,让禾生去镇上请郎中。禾生攥着银钱,跟着货郎王大叔的山货担子出了村。
王大叔的货担上挂着红绸,装着针头线脑、糖果杂货,还有晒干的草药。他见禾生机灵,一路上便教他认草药:这是车前草,治拉肚子的;这是金银花,泡水喝败火;这是...这是益母草,你娘那咳嗽,用这个熬水喝最好。
禾生蹲在货担旁,小脑袋一点一点地记。王大叔见他用心,从怀里摸出个小本子递给他:这是我家传的《百草图谱》,你拿回去翻翻,认不全的我教你。
禾生宝贝似的捧着本子,一路上翻了又翻。到了镇上,他先请了郎中,又去药铺按方子抓药,最后攥着剩下的几文钱,买了块糖人——那是春枝小时候最爱吃的。
回家的路上,山雨突至。禾生抱着药包,躲在大樟树底下。雨越下越大,他望着迷蒙的山路,忽然想起《百草图谱》里说,雨后的深山里有野菌,可入药。他咬咬牙,把糖人塞进口袋,踩着泥泞的山路往山里走。
崽崽!铁柱举着斗笠找过来时,禾生正蹲在岩石边,用树枝拨弄着一簇紫色的菌子。他的裤脚全湿了,鞋尖沾着泥,却眼睛发亮:爹!这是紫芝!王大叔说紫芝能补身子!
铁柱一把将他拽进怀里,摸着他冰凉的小手直叹气:你这小崽子,不要命啦?
可...可娘咳嗽得整宿睡不着...禾生仰起脸,雨水顺着发梢滴在他脸上,我认得路,我跟在货郎担子后面学的...
那天晚上,春枝喝着禾生熬的紫芝汤,咳嗽果然轻了许多。她摸着禾生的头,眼里有泪:我家禾生,比你爹当年还贴心。
铁柱蹲在灶前添柴,火光映得他眼角的皱纹都软了:那可不?我家崽,打小就比旁人强。
十二岁那年,老天爷整整八个月没下过一滴雨。稻花村的老井见了底,井底的青苔晒得卷了边,连最耐渴的老榆树都开始掉叶子。村里的壮丁们挑着水桶,翻山越岭去二十里外的山溪挑水,可那点水根本不够全村人喝。
再这样下去,秋后的稻子都要枯死了。村长老杨蹲在晒谷场上,吧嗒着旱烟,得找新水源。
哪儿找?有人叹气,这方圆几十里的山,我们都翻遍了。
禾生站在人群里,攥着衣角没说话。他想起七岁那年跟货郎进山,路过北坡时见过一处石崖,崖下有湿润的苔藓。他踮起脚,对老杨说:杨爷爷,我去北坡看看。
胡闹!老杨把烟杆一敲,北坡那地方,荆棘丛生,连野兔都不去,你个小娃...
我带爹一起去。铁柱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禾生身边,他的腿受过伤,走路一瘸一拐的,我娃说有苗头,准错不了。
第二天天没亮,父子俩就出发了。铁柱拄着拐棍,背着绳索和锄头;禾生背着水壶和干粮,兜里还装着那本翻得卷边的《百草图谱》。
北坡的路比想象中更难走。荆棘划破了他们的衣裳,扎得手脚渗血。禾生前头开路,用锄头砍断挡路的枝桠;铁柱跟在后头,每走一步都要扶着膝盖喘气。
爹,歇会儿吧。禾生抹了把脸上的汗,把水壶递过去。
不歇。铁柱喝了两口水,喉结动了动,你杨爷爷说了,再找不到水,咱村就得搬迁。咱不能走,你娘还等着喝你熬的药呢。
日头爬到头顶时,他们终于在一处石崖下听见了水声。禾生扑过去,扒开厚厚的青苔,指尖触到一片湿润的泥土——下面有水!
爹!有水!他激动得声音发颤,抡起锄头就开始挖。铁柱也扔了拐棍,用那条伤腿撑着身子,跟着一起刨土。
石头硌得手心生疼,汗水顺着下巴滴进眼睛里,蛰得生疼。可他们谁也没停。直到月上中天,一道清亮的泉水终于从石缝里涌了出来,叮咚叮咚地唱着歌。
通了!通了!禾生跪在泉边,捧起泉水喝了个够,又用手捧水往脸上泼。铁柱拄着拐棍站在一旁,眼眶发红,嘴里念叨着:老天爷开眼...老天爷开眼啊...
他们带着村民连夜挖渠,禾生举着火把走在最前头。泉水顺着渠道哗哗流淌,漫过干涸的稻田,浸湿了龟裂的土地。村民们拍着禾生沾泥的肩膀,喊他小英雄;春枝站在田埂上,看着自家田里渗出的水洼,眼泪把脸上的泥都冲花了。
后来有人说,那年的泉水特别甜。可只有禾生知道,那不是泉水的甜,是他和爹在荆棘丛里熬了三个日夜的甜,是全村人盼了八个月的甜。
十二岁的禾生,依旧穿着打补丁的衣裳,手上磨出了厚厚的茧子。可在稻花村人眼里,他不再是那个泥娃娃被猪拱的崽子,而是能扛着锄头走山路、能带着大伙儿找水源的小禾生。
那年秋天,稻花村的稻田里结满了金黄的稻穗。铁柱蹲在田埂上,抽着旱烟看禾生带着孩子们割稻子。秋风掀起禾生的衣角,露出他腰间系着的——正是当年王大叔送的《百草图谱》,边角已经磨得发白,却被仔细地用红布包着。
柱子哥,春枝端着饭箩走过来,禾生说,等收完稻子,要在北坡那处泉眼边种上药材。
种药材好。铁柱把烟杆往地上一戳,望着远处正在割稻的禾生,嘴角扬起笑,咱娃,就该在这泥里生,泥里长,泥里...生出香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