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残页
洞穴深处的钟乳石滴着水,在顾砚秋脚边积成浅潭。他捏着从秘录中掉落的半片黄纸,借着油灯昏黄的光,勉强辨认出上面歪斜的小楷:秋分夜子时,取青蚨血祭石脉,息壤归位之日......
背后突然传来鳞片摩擦岩石的轻响。顾砚秋猛地转身,只见那条锦鳞蛇不知何时已游至洞口,三角头颅垂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蛇信子几乎要扫到他攥紧账册的手。奇怪的是,蛇瞳里竟没有寻常毒物的凶光,反而像盛着两汪深潭,倒映着他胸前晃动的玉佩——那是顾长庚临终前塞进他手里的,刻着二字的羊脂玉。
你认识他。顾砚秋忽然开口,声音比洞穴里的阴风还要冷。
蛇身骤然绷紧,却未发动攻击。顾砚秋注意到它腹部鳞片间卡着片褪色的红布,布料纹路与自己怀中半幅黄布上的针脚严丝合缝——正是晒谷场货郎车上挂着的拨浪鼓上的装饰。
三十年前,他也是这样站在洞口。陈瞎子的声音突然在洞穴深处响起,惊起几只栖息的蝙蝠,那时他穿着月白长衫,袖口沾着朱砂,说要给山里娃治病。可我知道,他每次打开药箱,里面装的都是刻刀和罗盘。
顾砚秋的后背撞上冰冷的石壁。他终于想起账册里那句被他忽略的话:同治九年霜降,长庚携息壤石三寸许,赴金陵城。原来叔父寄来的每封信里,都藏着关于息壤石的线索,直到最后那句石脉动,才让所有碎片拼成完整的图景。
锦鳞蛇忽然发出低哑的嘶鸣,蛇身如活物般扭曲,在洞顶投下巨大的阴影。顾砚秋看见它信子指向潭水中央——那里不知何时浮出块磨盘大的青石,表面坑洼不平,却在油灯映照下泛着温润的光,像极了记载中能见风即长的息壤。
当年他偷走第一块息壤,便在牛头山埋下三十六处引线。陈瞎子不知何时拄着竹杖站在洞口,竹烟杆的红光在蛇身上游走,每三十年石脉一动,便是天地给贪心人的警告。你叔父当年若肯听劝......
话音戛然而止。锦鳞蛇突然甩尾,洞顶簌簌落下碎石。顾砚秋本能地闭眼,再睁眼时,陈瞎子已不见踪影,唯有那条巨蛇盘在青石上方,蛇身竟比先前粗了一圈,鳞片间隐约透出金粉般的光泽。
原来你才是......顾砚秋忽然想起县志里的一段记载,藏蛇于云,藏石于脉,藏心于山——三百年前那位在朝堂上力谏禁采息壤的工部侍郎,最后葬身之处,正是这牛头山。
蛇信轻吐,在他脚边画出个歪扭的字。顾砚秋忽然明白,三十年前顾长庚并非单纯盗取灵物,而是想用息壤填补当年被矿脉挖穿的地脉眼。当他颤抖着将玉佩按在青石上时,整座山体突然发出蜂鸣,那些被炸开的石缝里,竟渗出点点荧蓝的光,像极了夜空中的星子坠入大地。
洞外传来货郎的惊叫:快看!云藏居的门开了!
顾砚秋猛地抬头,透过洞穴的裂缝,看见村西头的老宅子正缓缓升起青雾,朱漆剥落的门扉在风中吱呀作响,门楣上的匾额不知何时换了新漆,云藏石富庶无地六个金字在暮色中明明灭灭,却比三十年前多了道蜿蜒的金纹——分明是条盘在字间的锦鳞蛇。
他忽然想起陈瞎子方才的话:息壤石归位之日,山魂归位之时。怀中的账册突然无风自动,翻到最后一页,不知何时多了行朱砂小楷:庚儿,若你看见蛇信画地,便将玉佩嵌于地脉——莫让三十年前的血,白流在牛头山。
青石突然发出爆裂声。顾砚秋眼睁睁看着自己胸前的玉佩嵌入石面,整块青石竟像活物般舒展,裂缝中渗出的荧蓝光芒顺着他的指尖爬满全身,恍惚间,他仿佛看见无数个重叠的画面:
乾隆年间的晒谷场,年轻的陈父抱着药箱冲进火海;咸丰三年的雨夜,顾长庚在密室里对着刻满星图的石板哭泣;还有今夜,无数条若隐若现的蛇影从牛头山各处汇聚,蛇信子在空中拼出二字。
砚秋!
货郎的呼喊惊醒了他。低头时,发现掌心的玉佩已变成碎片,每片残玉上都刻着半句口诀,连起来正是《鲁班秘录》里记载的地脉九宫诀。锦鳞蛇不知何时游到他身侧,蛇身轻轻蹭过他掌心的伤口,金粉般的鳞片落在血珠上,竟化作点点流萤,顺着山势往牛头山深处飞去。
洞穴外传来密集的脚步声。顾砚秋将残页收入怀中,刚要转身,却见陈瞎子拄着竹杖立在月光里,竹烟杆上缠着截褪色的红布——正是他方才在蛇腹下看见的那块。
跟我来。老人沙哑的声音里带着从未有过的颤抖,去看看三十年前你叔父到底留下了什么。
当两人踏出洞穴时,晒谷场的火光已映红半边天。不知何时,整个石门村的青壮都聚集在老槐树下,每人手中都握着盏竹灯,灯影摇曳间,竟在地面投出无数条交缠的蛇形光影。
顾砚秋忽然听见云藏居方向传来木料断裂的巨响。抬头望去,只见老宅子的门楣上,那条盘了三十年的锦鳞蛇正缓缓褪去旧鳞,新生的金红色鳞片在月光下连成一片,竟勾勒出整座牛头山的轮廓。
秋分夜,子时到。陈瞎子望着逐渐升起的满月,突然跪在地上,对着老槐树重重叩头,老槐树啊老槐树,你当年替长庚挡住的那道天雷,今日可还记得?
货郎突然指着晒谷场中央惊呼:看!竹架上的玉米串在动!
众人定睛望去,只见那些本该静止的玉米串,此刻正随着某种韵律轻轻摇晃,金黄的玉米粒相互碰撞,竟在竹架上拼出幅模糊的地图——正是牛头山的地脉走向,而地图中央,赫然标着个血红色的字。
顾砚秋忽然想起叔父最后一封信里的字迹,那个被他当作涂鸦的字,原来早就在告诉他:三十年前偷走的息壤,从来都不该属于人间。
当子时的更漏声从远处山寺传来时,锦鳞蛇发出震耳欲聋的嘶鸣。顾砚秋看见它腾空而起,巨大的蛇身竟遮蔽了半轮明月,蛇信所指之处,牛头山的深处传来连绵的轰鸣,像是大地在舒展经年的筋骨。
他摸了摸胸前的碎玉,忽然明白顾长庚当年为何要画那个扭曲的字——不是贪婪,而是救赎。当息壤石终于归位,那些被炸开的矿脉正在蛇身的金光中愈合,就像三十年前陈瞎子父亲用生命堵住的那个深不见底的矿洞,此刻正渗出清澈的山泉,叮咚着流向干涸的溪谷。
晒谷场上的火光渐暗,唯有老槐树上的灯笼还亮着。顾砚秋看见陈瞎子正对着灯笼擦拭竹烟杆,红布在风中扬起一角,露出底下绣着的半朵菊花——与县志里记载的那位工部侍郎的官服补子,分毫不差。
该回去了。陈瞎子站起身,竹烟杆敲了敲地面,惊飞几只停在他肩头的萤火虫,明日天亮,云藏居的门会永远关上。
顾砚秋望着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蛇影,忽然想起货郎车上的半幅黄布。当月光移过竹架时,他终于看清黄布背面用朱砂写着的小字:光绪二十七年霜降,最后一任守村人病逝于云藏居,临终前将息壤石碎片埋于牛头山......
山风带来若有若无的桂花香,混着新土的气息。顾砚秋知道,有些秘密终将被深埋,就像牛头山的褶皱里,那些永远沉睡的息壤碎片,还有老槐树下,那个守了三十年秋集的身影。
当第一缕晨光爬上晒谷场的竹架时,顾砚秋转身走向云藏居。朱漆剥落的门扉在他触碰到的瞬间轰然倒塌,门内积灰的案几上,摆着半卷残破的《云笈七签》,书页间夹着片完整的蛇鳞,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像极了多年前那个秋夜,叔父塞给他玉佩时,掌心残留的温度。
他忽然明白,所谓守村人,从来都不是守住一座老宅,而是守住山与民之间,那道最脆弱的平衡。就像此刻脚边的青石板,每一道裂缝里都嵌着三十年的光阴,而所有的故事,终将在某个秋分的夜晚,随着蛇信画地,重新埋进大地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