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稚子问魂
晨雾未散·绣房
银杏叶打着旋儿撞在雕花窗棂上时,苏妄言正捏着银线往绣绷上穿。窗台上的铜炉飘着沉水香,混着新晒的丝绵味,本该是栖凤阁最安适的时辰——可她指尖的银线总在发颤。
“阿姊,这花在哭。”
稚嫩的童声从身后传来。苏妄言手一抖,金线“啪”地断成两截。她回头时,正撞进裴昭乌溜溜的眼睛里。这孩子生得极精致,眉如远黛,唇似樱桃,偏生腕间爬着道淡青鳞纹,像极了她昨夜噩梦里那双扣住她手腕的鬼爪。
“胡说什么?”她强作镇定,将断线收进妆匣。绣绷上的牡丹开得正好,金线勾的花瓣层层叠叠,可她分明看见——最顶端那片花瓣边缘蜷曲着,像被无形的手攥成小拳头,连花蕊里的金粉都凝成了泪滴状。
裴昭已踮着脚凑过来。他穿月白小袄,袖口沾着今早吃的桂花糕屑,小手指点在花瓣上:“真的在哭呀。前日阿姊绣并蒂莲时,我也看见的,花瓣皱起来像小娃娃的脸。”
苏妄言的后颈泛起凉意。昨夜她梦见自己跪在绣绷前,无数婴儿从金线里钻出来,每个都攥着小拳头哭,其中一个的脸,分明和裴昭此刻的模样重叠。
“阿姊,你看!”裴昭突然拽她的裙角。他从绣绷底下抽出件旧衣,月白绸子洗得发白,前襟处绣着株歪歪扭扭的并蒂莲——那是她及笄那年给未出世的孩儿绣的肚兜,后来……后来裴照坠楼,她便再没碰过女红。
“这是阿娘藏在柜子底的。”裴昭仰起脸,腕间鳞纹在晨光里泛着幽蓝,“我昨日找绣绷时翻到的。”
苏妄言的呼吸骤然停滞。她伸手去接,却在触到衣襟的刹那,看见半片泛黄的纸页从夹层里飘出——是半张婚书。
“苏妄言 裴昭 结发为夫妻 生死同衾椁”
落款处的日期被虫蛀得模糊,却仍能辨出“天宝十年霜降”六个字。
苏妄言踉跄着后退,撞翻了绣绷。金线散了一地,那朵蜷曲的牡丹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她盯着婚书上的“裴昭”二字,喉间发紧——三年前裴照坠楼那日,仵作从他怀中找出半块染血玉佩,落款正是“昭”字;而今日这半张婚书,落款竟比裴照的生辰早了整整三年。
“阿姊,”裴昭捡起婚书,小手指抚过“裴昭”二字,“这是阿爹的名字吗?”
“不……”苏妄言摇头,声音发颤,“你阿爹是裴照,三年前……”
“我知道呀。”裴昭打断她,歪头笑,“可阿娘的肚兜上,也绣着‘裴昭’呢。”他从怀里掏出个褪色的虎头鞋,鞋帮上用金线绣着“昭”字,“虎头鞋是阿娘在我周岁时做的,那时候阿爹还说……”
“够了!”苏妄言喝止他。虎头鞋的金线在阳光下刺得她睁不开眼,她忽然想起三年前裴照出事那晚,她在他的书房里翻到本旧册子,最后一页写着:“昭儿周岁,阿婉绣虎头鞋,金线为引,魂魄为契。”
“阿婉是谁?”她脱口而出。
裴昭的笑容僵在脸上。他低头摆弄虎头鞋,小声说:“阿婉是阿娘的小名呀。阿爹说,阿娘从前是苏家小姐,后来嫁给他,才改名叫苏妄言。”
苏妄言只觉天旋地转。她想起及笄那年,祖母将银蝶簪插入她发间时说的话:“苏家女儿,一生要绣三幅图——百子千孙图,往生渡魂图,还有……自己的命图。”那时她只当是长辈的叮嘱,如今想来,每一笔都像针,扎得她心口生疼。
“阿姊,你又发抖了。”裴昭踮脚替她理了理鬓角,腕间鳞纹蹭过她的脸颊,“阿娘绣的肚兜上,还藏着半枚玉佩呢。”他从衣襟里摸出块碎玉,“和阿爹胸前的那半块,正好拼成‘昭’字。”
苏妄言接过玉佩。两半残玉相触的瞬间,发出清越的鸣响。她望着裴昭腕间的鳞纹,忽然想起昨夜在阁楼茶盏里看到的乌发——那发色,和裴昭的发尾一模一样;又想起三年前火场里,裴照残骨旁散落的金线,和今日绣绷上蜷曲的花瓣,竟是同一种纹路。
窗外的银杏叶沙沙作响。苏妄言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她终于明白——眼前的裴昭,根本不是裴照的弟弟。他是她绣在《百子千孙图》里的第一个孩子,是三世轮回里绕不开的因果,是藏在她命图里、用金线绣了三百年的……
“阿姊,你在看什么呀?”裴昭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他指着绣绷上的牡丹,眼睛亮晶晶的,“这朵花要是开了,是不是就能看见阿爹了?”
苏妄言望着那朵蜷曲的花苞,忽然笑了。她抓起银针,穿过花瓣的褶皱,金线在阳光下泛着妖异的红:“会的,阿昭。等这朵花开的时候,你阿爹……还有所有被阿娘绣过的人,都会回来的。”
绣绷上的金线突然绷直,发出蜂鸣。裴昭腕间的鳞纹与苏妄言的印记同时发亮,在两人交叠的影子里,隐约浮现出半幅泛黄的婚书——
“苏婉 裴昭 生生世世 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