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血契难解
深夜·栖凤阁·主厅
中元节的月光被乌云吞尽时,栖凤阁的檀香燃到了尽头。苏妄言攥着半枚银蝶簪,指尖被碎银扎得渗血。她退到雕花屏风前,背后是半幅《百子千孙图》,金线牡丹在夜风中簌簌抖动,像极了无数只挣扎的手。
“你逃不掉的。”
沙哑的声音从梁上飘落。苏妄言抬头,只见魇魔的轮廓在月光下显形——蓝面獠牙,周身缭绕着幽蓝鬼火,爪尖滴着的不是血,而是凝固的黑雾。更骇人的是,它的面容在不断叠加:一会儿是裴照坠楼时的惨白,一会儿是三百年前的苏婉,此刻又化作她自己的模样,眼尾爬着和她腕间相同的鳞纹。
“你用绣针封了三百年魂,”魇魔的声音像无数根针同时扎进她耳膜,“他们都在这里。”它抬爪指向绣绷,金线突然疯长,缠上苏妄言的脖颈,“裴照的魂在你绣的并蒂莲里,白蛇的魂在你补的肚兜里,还有这三百年被你害死的夫君们——”
“够了!”苏妄言尖叫着扯断金线。她想起幻觉中三百年前的自己,想起裴照说“你绣的每一针都在织自己的命”,想起今早裴昭翻出的婚书——“原来你们早就在等我。”
银蝶簪突然从她掌心飞出。
淡银色的蝶翼在夜风中舒展,精准钉入魇魔眉心。簪身内侧的“三世劫”篆字泛起刺目金光,魇魔发出尖啸,爪尖的黑雾簌簌消散:“你忘了!这簪子是用你三世魂魄铸的!当年你拿三世阳寿换绣魂术,我就该把这簪子钉进你心口——”
“住口!”苏妄言捂住耳朵。记忆如潮水般涌来:
三百年前的大梁,她是苏家嫡女苏婉,因嫉妒毒杀三任夫君。每杀一人,她便用绣针将他们的魂魄封入绣绷,想用金线锁住他们的怨恨。直到第三任夫君咽气时,她才发现,那些被她封魂的绣绷上,竟全都绣着自己的模样。
“你这是噬骨咒。”玄阴观道士将银蝶簪插入她发间,“用三世魂魄换绣魂术,能解你身上的咒。但你记住——”他浑浊的眼珠映着她惊恐的脸,“这簪子会替你担三世业火,等你绣完第三百个魂,它就会钉进你自己的心口。”
“原来如此……”苏妄言踉跄着后退。她终于明白,这些年她绣的每一朵牡丹,都是被她害死的人的脸;她绣的每一针,都是在给自己织魂。裴照坠楼不是意外,是她的绣针穿了他的魂;裴昭的鳞纹不是天生,是三世被封魂者的共生印记。
“阿娘,你看。”
稚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苏妄言转身,看见裴昭站在月光里。他穿着月白小袄,腕间鳞纹泛着幽蓝,心口处插着半枚“昭”字玉佩——与《百子千孙图》压痕、她今早找到的半块玉佩,正好拼成完整的“昭”字。
玉佩上刻着行极小的字:“三世同体”。
“阿昭……”苏妄言的声音在抖。
“阿娘,我是裴照,是白蛇,是你前世的三任夫君。”裴昭一步步走近,每走一步,他的面容便重叠一分,“但我更是你用三世魂魄绣出来的‘因果引路人’。”他掀起衣襟,露出皮下蠕动的金线,“你看,这些金线都是你绣的。你绣了我的魂,所以我才会出生;你绣了我的命,所以我才会死。”
苏妄言想起今早裴昭翻出的旧衣,想起他掌心的银蝶残片,想起他在梦里说的“阿娘莫要缝我的骨头”。原来从她绣出第一朵金线牡丹开始,裴昭就已经是她命里的劫——他是被她害死的人,也是来向她讨债的人。
“那你……”她伸手去摸裴昭的脸,指尖触到一手的冰凉,“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阿娘绣的最后一朵牡丹,该开在自己身上了。”裴昭的声音突然变得温柔,“你看,玉佩上的‘三世同体’,是说我们三个魂魄缠在一起,分不开的。”他指了指绣绷上的《百子千孙图》,“阿娘绣了三百年的百子图,其实是在绣我们三个的魂。现在,该把最后一针,缝进阿娘自己的心口了。”
魇魔突然狂笑起来。它的身体开始透明,露出里面纠缠的金线——全是苏妄言这三年来绣的。“你以为我会让你解脱?”它的身影渐渐与裴昭重叠,“我要你绣完这最后一朵牡丹,用你的命,替我解开噬骨咒!”
苏妄言望着裴昭腕间的鳞纹,望着他心口的玉佩,望着绣绷上那朵蜷曲的牡丹。她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释然:“原来这才是我的命。”她抓起绣绷上的金线,穿过自己的指尖,“但这一次,我要自己绣。”
银蝶簪突然发出蜂鸣。苏妄言将最后一枚银针刺入自己心口,鲜血溅在绣绷上,金线瞬间活了过来。它们缠上魇魔的身体,缠上裴昭的鳞纹,缠上《百子千孙图》上的百子——
“阿娘,疼……”
裴昭的声音混着魇魔的尖叫,在耳边炸响。苏妄言看见自己的血在金线上流淌,像一条红色的河,将三百年来的因果一一冲散。她看见三百年前的苏婉在河里对她笑,看见裴照在河里对她招手,看见白蛇在河里吐着信子。
“原来,我绣的不是别人的魂,是我的命。”她轻声说。
最后一针刺入心口的刹那,绣绷上的《百子千孙图》突然绽放出万丈金光。金光里,百子图上的孩童都活了过来,他们牵着白蛇化形的手,在牡丹丛中追逐流萤。而苏妄言的身影,渐渐与这些孩童重叠,与裴昭重叠,与三百年前的自己重叠。
“阿昭,”她最后看了眼裴昭,“替阿娘……绣完这朵花。”
裴昭扑进她怀里,泪水打湿了她的衣襟。他腕间的鳞纹与她的心口重合,那里的金线已经缠成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阿娘,”他哭着说,“这朵花,我会替你永远绣下去。”
窗外传来乌鸦嘶鸣。栖凤阁的主厅里,绣绷上的金线仍在流转,只是再不见苏妄言的身影。只有半枚银蝶簪,静静躺在地上,簪身的“三世劫”篆字,在月光下泛着温柔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