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少年初遇
汴京城的春末总落着槐花香,十五岁的沈砚骑着青骢马穿过朱雀门时,马蹄溅起的泥点正落在绣着二字的锦旗上。他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这已是今日第三次被书童提醒公子该背《论语》了,可他望着街角茶棚里飘来的药香,到底还是勒住了缰绳。
要抓药?
清冷的女声从茶棚后传来。沈砚抬头,见个穿月白粗布裙的姑娘正蹲在竹筐前挑拣药材,鬓边别着朵半开的野菊,发间沾着星点药渍。她抬头时,眼尾一点朱砂痣在阳光下亮得惊人,像谁拿朱笔轻轻点上去的。
阿蘅姑娘的药摊?沈砚翻身下马,靴底碾碎片槐花瓣,我要买支狼毫。
阿蘅放下手中药材,转身从竹筐下摸出个粗陶盒。盒盖掀开时,沈砚被满盒的朱砂惊住——那不是寻常的朱砂,泛着血般的暗红,凑近些还能闻见淡淡腥甜。这是病人血书煅的。她指尖蘸了点,在草纸上画了朵菊,我阿爹说,血能养笔锋,写出来的字才有魂。
沈砚的指尖刚触到那抹红,突然被阿蘅拽住手腕。她的手凉得像块浸在井里的玉,却把他的手按在自己腕间:公子看,这是我昨日替张阿婆试药留下的。腕上淡青的血痕蜿蜒如蛇,沈砚这才注意到她苍白的脸色,像张被雨水泡皱的纸。
你生病了?他脱口而出。
阿蘅松开手,低头整理药筐:不妨事的。她从陶盒里另取支狼毫递给他,笔杆上缠着茜纱:这支是我阿爹留下的,你若不嫌弃......话音未落,远处传来仆役的吆喝:沈公子!夫人找您回府!
沈砚接过狼毫,却被阿蘅又塞了包东西:这是新磨的朱砂,比你买的那些润。他打开布包,里面躺着半块茜纱帕子,边角绣着朵极小的海棠——与他母亲闺中时的手帕花样一模一样。
公子可知,血写的字最怕被雨水冲。阿蘅望着他上马的背影,轻声说,就像有些话,说出口就收不回了。
沈砚回头,正撞进她的眼尾朱砂里。那抹红灼得他心慌,却在扬鞭时笑出了声——这汴京城里,原来还有比《论语》更鲜活的东西。
第五章·状元及愿
三年后,沈砚站在汴河码头上,望着眼前的繁华怔忡。他攥着阿蘅塞给他的血砚,砚身还留着她掌心的温度。这是他用阿蘅收集的百具病人血书熔铸的,她说:此砚可承先生凌云志。
公子,该启程了。书童阿福捧着包袱站在船头,陈老丈说,京城的水比咱们汴京深。
沈砚摸了摸怀中的血砚,点了点头。他记得离京前夜,阿蘅坐在药炉前替他补衣,茜纱裙角垂在他膝头。等我中了状元,他故意逗她,定要给你买金镯子,比这茜纱还亮。
阿蘅的针停在半空,炉火映得她的脸忽明忽暗:金镯子哪有血砚金贵?她突然咳嗽起来,帕子上洇开的血渍比往日更浓,公子,你说这血砚......会不会太沉?
不沉。沈砚把血砚塞进她怀里,你看,我抱着它都不沉。
阿蘅笑了,眼尾的朱砂痣在烛光下晃了晃:那便好。
船过黄河时,沈砚做了个梦。梦里阿蘅跪在井边,怀里抱着染血的婚书,井里伸出无数只手拽她的脚踝。他喊她,声音却被风声撕碎。惊醒时,阿蘅正攥着他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公子,你方才喊了。
胡说。沈砚别过脸,却摸到自己掌心全是冷汗。
船至京城时,正是中秋。沈砚在客栈里拆开阿蘅托人送来的包裹——是半方残砚,砚底刻着字,与他怀中的血砚严丝合缝。包裹里还有张字条,字迹被血浸透:先生,我在墨香斋等你。
墨香斋?阿福凑过来看,那不是二十年前的凶宅么?听说里头闹鬼......
沈砚的手一抖,血砚坠地。他弯腰去捡,却在砚底摸到行小字:取阿蘅三滴心头血,可抵十年寒窗苦。
第六章·血砚噬心
放榜那日,沈砚站在礼部衙门外,手心里全是汗。他摸了摸怀中的血砚,砚身还留着昨夜阿蘅的温度——她替他研了整夜的墨,腕上的血痕叠着血痕。
沈砚,本科状元!
唱名官的声音像惊雷劈下。沈砚踉跄着后退,撞在身后的石狮子上。阿蘅不知何时站在他身旁,茜纱裙角沾着晨露:公子,我就知道......
阿蘅。沈砚抓住她的手,我有话对你说......
先喝喜酒!书童阿福举着酒坛挤过来,陈老丈说,状元的婚宴要喝状元红!
酒入喉时,沈砚突然觉得腥甜。他望着阿蘅眼尾的朱砂痣,想起昨夜血砚里浮现的字迹——以血润笔,方得状元。阿蘅正替他擦嘴角的酒渍,他却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将狼毫蘸满了她的血。
阿蘅,你瞧。他用带血的狼毫在喜帕上写字,这字多艳。
阿蘅的脸色白得像纸,却仍在笑:公子写得好。
明日我便去墨香斋提亲。沈砚把喜帕系在她腕上,我阿爹说,要风风光光娶你过门。
阿蘅的手指绞着茜纱帕子,轻声道:公子,你说过的金镯子......
沈砚打断她,等我入了翰林,定要给你打对金镯子,比这血砚还贵重。
可当他真正握着金镯子站在墨香斋门前时,却听见里面传来砸东西的声响。阿蘅跪在井边,怀里抱着染血的婚书,井里伸出无数只手拽她的裙角。
阿蘅!沈砚冲过去,金镯子掉在地上叮当作响。他抓住她的肩膀,却触到满手湿冷——她的裙角全被血浸透了。
公子,你看......阿蘅指着井里,他们在说,我没有资格穿金戴银......
沈砚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井里的影子扭曲成算命先生的模样,正咧着嘴笑:状元郎需焚尽旧物,方无后顾之忧。
什么是旧物?沈砚问。
算命先生的影子爬上井沿,缠住阿蘅的脖子:是这方血砚,是你这些年的血书,是你对他的真心......
沈砚猛地转身,却见阿蘅正用狼毫蘸着自己的血,在婚书上写二字。她的手在抖,字迹却清晰如刀:沈砚,我后悔了。
沈砚夺过狼毫,却被她攥住手腕。她的指甲刺进他肉里,血珠滴在婚书上,与她的血混作一团:你说过要给我金镯子,你说过要娶我......
我给你!我现在就给你!沈砚扯下脖子上的玉佩,这是我阿爹给的生辰八字玉,换金镯子够不够?
阿蘅松开了手。她望着他手忙脚乱翻箱倒柜的样子,突然笑了,笑声里浸着血:公子,你看,这血砚......是不是比金镯子更沉?
沈砚把血砚塞进她怀里,转身去寻金镯子。等他空手而归时,只看见阿蘅倒在井边,怀里的婚书被血浸透,字迹模糊成团。
阿蘅!他扑过去,却触到她冰凉的指尖。她的手心里攥着半片茜纱帕子,边角的海棠被他扯断了线,孤零零地飘在风里。
第七章·井底沉冤
沈砚是在第三日夜里把血砚沉入井底的。
他跪在井边,听着井里的回音:沉了吧,沉了吧......那是算命先生的声音,从井底深处传来,像块浸了水的破布。
公子,这井里有百具病人的骨殖。陈老丈蹲在他身旁,浑浊的眼里全是恐惧,阿蘅姑娘这些年收集的血书,都用来养这砚台了......
沈砚的手一抖,血砚地坠入井中。他望着井里荡开的涟漪,突然想起阿蘅替他研墨时的模样——她总说墨要研得浓,字才写得稳,可他从来没问过,那些浓墨里掺了多少她的血。
为什么?他问陈老丈。
老人摸了摸后颈的伤疤,那是多年前被阿蘅用狼毫抽的:她总说,只要能让你中状元,她做什么都愿意。可那算命先生......他说,阿蘅的血太阴,会克你的运道......
井里突然传来重物落地的声响。沈砚俯下身,看见井壁上刻满了字迹——是阿蘅的血书:八月十五,沈公子咳血,取新收童子血七钱入砚......九月廿三,沈公子摔碎我新磨的朱砂,骂我没用的医女......十月初八,沈公子说要娶我,可金镯子还没买到......
字迹越来越淡,最后只剩行小字:沈砚,我没怪你,我只是......等不到你了。
沈砚的眼泪砸在井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他想起阿蘅最后一次替他补衣时,针脚歪歪扭扭:公子,我手生了......那时她的腕上全是血痕,他却只当是她不小心。
阿蘅,我来陪你了。他解下腰间的玉佩,正要扔进井里,却听见井里传来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裂开了。
月光突然暗了下来,井里浮出个青白的身影。是阿蘅,她的眼尾还点着朱砂痣,可脸色白得像纸,脖颈处缠着无数只手。她望着沈砚,嘴角扯出个歪斜的笑:公子,你说过要给我金镯子......
我给!我现在就给!沈砚翻遍全身,把所有的银钱首饰都扔进井里。可那些东西刚触到水面,就被井里的手拽进了黑暗里。
公子,你可知......阿蘅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这血砚里,沉的不是我的骨殖,是你的良心?
沈砚浑身一震,踉跄着后退。他望着井里的倒影,看见自己的脸渐渐变成前世的模样——月白长衫,眉眼间全是得意,而井里的阿蘅,正用带血的狼毫在他脸上写二字。
不......他捂住脸,却摸到满手的血。那是阿蘅的血,是他前世亲手涂在她脸上的血。
井里传来阿蘅的笑声,混着井水的呜咽:公子,你说这血砚......是不是比金镯子更沉?
沈砚跪在井边,哭到喘不上气。他终于明白,阿蘅等了一辈子的,从来不是金镯子,而是他那句我后悔了。可现在,他说什么都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