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的瓦缝里漏下最后一缕残阳,像块化不开的血痂,糊在褪色的灶王爷画像上。萧策倚着断墙坐下,靴底碾碎一截干枯的蛛丝——那蛛网结在他心口最疼的位置,三年了,没断过。
他左手按在膝头的断剑上。剑鞘是乌木的,裂了道细缝,用红绳勉强捆着,缝里渗出的暗红早被岁月磨成褐色,倒像是刻上去的“镇炎”二字。这是父亲当年镇压山魈时用的剑,后来父亲说“此剑饮过邪火,该用来护活人”,却被他自己亲手折成两截——三年前那个雨夜,他攥着完整的“暮歌”跪在赤焰教祭坛前,喊着“我拒屠村,要杀便杀我”,血却先烫穿了妻女的衣襟。
“萧教头!”
庙外传来重物砸地的闷响,萧策的指节瞬间扣进剑柄。他不用抬头也知道,是线人老周。这老东西从前在衙门当捕快,三年前赤焰教血洗青阳城时,是他踹开萧府后门,拽着他妻女往地窖躲——结果地窖口被教徒堵死,妻子攥着女儿的布偶,指甲在他手背上抓出血痕,最后一口气只够说“别…别让他们…杀更多孩子…”
“咳…咳咳……”老周扶着门框喘气,裤脚沾着新鲜的红泥,是黄泥村的土。他怀里揣着半块染血的木牌,是村口土地庙的香牌,“赤焰教…他们往黄泥村去了!今早我见他们的红幡…萧教头,求您…求您去看看!”
萧策没动。他望着庙外的枯树,枝桠上挂着半截小孩的肚兜,红布褪成了粉色,像极了女儿阿昭去年生辰穿的。那时阿昭攥着布偶坐在他膝头,说“爹爹的剑最亮,能吓跑坏人”,可后来坏人太多,他的剑斩不断血雾,连自己的妻女都护不住。
“萧教头!”老周突然跪下来,额头磕在青石板上,“黄泥村有二十多个娃…阿昭…阿昭要是还在…”
“住口!”萧策猛地站起,断剑“当啷”落地。老周的话像根针,扎破了他三年筑起的硬壳——他总说“我要杀了教主,用他的血祭妻女”,可杀了又如何?妻女的魂魄能回来吗?黄泥村的娃能活吗?
他的目光扫过供桌下的阴影,那里躺着个布偶。粗布缝的,头发是用麻线编的,左眼绣了颗红痣——和阿昭怀里那个一模一样。三年前他逃出青阳城时,怀里的布偶被砍了一刀,现在那道裂痕还在,像道永远合不拢的嘴。
老周还在说,声音哑得像破锣:“我躲在草窠里看…他们把娃绑在火刑架上,说…说要等太阳落山,让炎魔尝鲜…萧教头,您不是说过‘剑是护人的’吗?”
“护人”二字像道惊雷。萧策踉跄一步,撞在墙上。他想起妻子临终前的眼睛,那么亮,亮得像要把他的魂勾走——她说“策儿,别变成和我一样的恶鬼”,可他这三年来,不就是个追着仇恨跑的恶鬼吗?
布偶在供桌下轻轻动了动。萧策蹲下去,指尖碰到那道熟悉的裂痕。老周的话混着三年前的雨声涌进来:“夫人说…要让阿昭记住,她爹爹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英雄?他连自己的家人都护不住,算什么英雄?
残阳完全沉下去了。庙外的荒草被风掀起,露出半截烧黑的木牌,是黄泥村的界碑。萧策弯腰捡起断剑,剑鞘上的“镇炎”二字硌着他的掌心。他摸向怀中,摸到那个绣着并蒂莲的锦囊——妻子临终前塞给他的,说“要是撑不下去了,就打开看看”。
锦囊里是半块平安符,边角磨得发毛,是她在青阳城求的。三年前他把它塞进妻子的棺木,现在它却跟着他走了三千里路。
“萧教头…”老周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去给您牵马。”
萧策没应。他盯着庙外的夜色,月亮升起来了,惨白惨白的,像阿昭死时脸上的颜色。他把布偶小心放进怀里,断剑别在腰间,平安符贴着胸口——这次,他不杀教主了。他要杀到焚天峰,杀穿那团裹着人命的浓烟,杀出一个不让更多孩子变成布偶的未来。
庙门“吱呀”一声开了。老周牵来黑马,马背上搭着萧策的旧斗篷。萧策翻身上马,经过供桌时,布偶从怀里滑出来,落在地上。他弯腰捡起,看见布偶左眼的红痣上沾着点泥,像是被谁轻轻擦过。
“走了。”他对老周说。
黑马长嘶一声,踏碎满地月光。萧策望着前方无边的黑暗,喉结动了动。这次,他的复仇路上,要带上二十七个孩子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