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鳞是被一阵药香熏醒的。
她躺在周家柴房的稻草堆里,身上的网绳已被解开,鳞片上还沾着潭底的泥,却比在潭里时暖和许多。里屋传来瓷器碰撞的轻响,混着压抑的咳嗽声,像根细针戳着她的心脏。
“大牛,药……凉了。”
是个苍老的女声,带着气若游丝的颤音。青鳞扒着门缝往里瞧,只见土炕上躺着位老妇人,鬓角全白了,脸上青一块白一块,正攥着儿子的手垂泪。她床头的药罐里飘着苦气,药汁表面结着层薄霜——显然是刚晾好的。
“娘,我再去灶上热热。”
说话的是周木生。他蹲在炕边,粗布短打上沾着草屑和泥点,左手背有道新添的伤,血珠正顺着指缝往下滴。青鳞认得这道伤——昨夜她被拖上岸时,看见他裤脚缠着的芦苇茬子划破了小腿,可此刻他的左手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只顾着用右手捧起药碗,凑到嘴边轻轻吹了吹。
“烫。”老妇人缩了缩手。
周木生立刻把碗搁在炕沿,用袖口擦了擦额角的汗:“那我再去寻些干柴,把火拨旺些。”他起身时踉跄了一下,扶住墙才站稳。青鳞这才注意到,他的鞋帮裂开了口,露出里面冻得发紫的脚趾,裤腿上的泥已经结成硬壳,膝盖处还沾着几缕芦苇——和她在潭边见过的那截网绳上的芦苇一模一样。
“大牛,别去了。”老妇人抓住他的手腕,“我这把老骨头……咳咳……活够了。你昨儿在潭里泡了半夜,可别再冻出病来。”
周木生的喉结动了动,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娘,郎中说那泥鳅内丹……”
“我就是个拖累!”老妇人突然拔高了声音,又剧烈地咳嗽起来,“你小时候发高热,我背你去十里外的药铺;你爹走得早,我靠给人缝补把你拉扯大……如今我老了,该走了……”
“娘!”周木生红了眼眶,跪在炕边把脸贴在她手背上,“您别这么说。我还欠您一顿红烧肉呢,等天好了,我下河摸两条大鲤鱼……”
青鳞望着这一幕,忽然想起自己在潭底见过的一幕——三百年前某个冬夜,她化成人形后去镇上买胭脂,路过巷口时见个书生蹲在墙根,给个裹着破被子的老妇喂粥。书生的手冻得通红,粥碗沿结着冰碴,可他吹热了才喂,轻声说:“阿娘,慢些吃,儿子赚了钱,明日就给您买新棉鞋。”
那时她躲在墙后笑,觉得这书生傻气。如今才知,原来最傻的,是这世间最浓的情。
七日前。
映月潭边的芦苇荡还泛着绿意。周木生蹲在潭边,手里攥着张皱巴巴的纸——那是郎中写的药方,“百年泥鳅内丹”几个字被墨迹晕开,像滴凝固的血。
“卖屋契……”他把破屋的木牌在手里转了转,“借据……”又摸了摸怀里皱巴巴的债条。最后,他解下腰间的渔网,网绳是他用旧棉线搓的,补丁摞着补丁,此刻却被他摩挲得发亮。
“娘,这是最后一回了。”他对着潭水轻声说,“您等着我,大牛一定把药带回来。”
第六夜。
月光像把刀,割得潭面生疼。周木生裹着件漏风的蓑衣,缩在潭边的老槐树下。他的脚趾早没了知觉,手心里的干饼硬得能硌碎牙,可他不敢嚼——郎中说,药引要配温酒服下,他得留着干饼,等抓到泥鳅后配酒给娘温药。
潭水泛着幽光,他盯着水面,眼睛酸得发疼。前六夜,他看见的都是月光碎银,偶尔有鱼群游过,却没半条泥鳅的影子。他的手指深深抠进树皮,血珠顺着树干往下淌,滴在潭水里,惊起一圈涟漪。
“或许……该放弃了。”他对着潭水嘟囔,“可娘的咳嗽声……”
他闭了闭眼,脑海里浮现出老妇人昨夜的模样:她摸着他的头,说“大牛的手真暖”,可他知道,那是她烧得迷糊了。
第七夜。
风裹着霜花砸在脸上。周木生的蓑衣结了层白霜,睫毛上挂着冰碴。他揉了揉发涩的眼睛,忽然看见潭中心泛起一片幽蓝——像是有团火在水里烧。
“来了!”他猛地站起来,渔网“哗啦”一声落入水中。
泥鳅浮出水面时,周木生差点喊出声。那泥鳅足有两臂长,鳞片泛着幽蓝的光,尾鳍一摆,溅起的水珠都闪着星星点点的银芒。他认得,这就是郎中说的百年泥鳅。
渔网撒出去的瞬间,他的手在发抖。网绳勒进掌心,血珠渗出来,可他不敢松——这网是他用旧棉线织的,补了十七次,若松了,泥鳅就跑了。
“再忍忍,娘。”他咬着牙,手指因用力而泛白,“等抓到它,娘的病就好了。”
泥鳅在他网里扑腾,鳞片擦过网绳,发出细碎的声响。周木生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擂鼓似的。他盯着泥鳅,忽然想起村里老人说的话:“百年泥鳅成了精,能懂人话。”
“泥鳅啊泥鳅,”他轻声说,“我不是要害你,我娘快不行了……”
泥鳅的动作弱了下去。周木生摸了摸怀里的碎玉,那是母亲唯一的陪嫁,他总说等母亲好了,要给她打个新的银镯子。
“等娘好了,”他对着网里的泥鳅笑,“我天天给你喂小鱼。”
可他不知道,此刻网里的泥鳅,正透过网眼,看见他膝盖上的旧疤——那是十年前为救落水的他,母亲跳进冰窟窿留下的。
此刻。
青鳞望着柴房里的周木生,忽然想起自己在潭底见过的画面:四百年前的某个冬夜,有个穿粗布短打的男子跪在映月潭边,用冻裂的手撒网。他的怀里也揣着半块碎玉,玉上刻着“安”字。
而那个男子的脸,和此刻周木生的脸,重叠得严丝合缝。
里屋的老妇人又咳嗽起来。周木生慌忙跑过去,把她扶起来,用袖口给她擦嘴角的血:“娘,我再给您喂口温水。”
老妇人摇头,目光落在青鳞身上:“这是……泥鳅?”
周木生点点头,把青鳞轻轻放在炕沿:“娘,等明儿我把内丹取出来,熬了汤给您喝。”
青鳞望着他眼底的青黑,忽然开口:“你……不必这样的。”
周木生愣了愣,随即笑了:“姑娘,你醒啦?我娘病得重,郎中说非得这内丹……”
“我知道。”青鳞打断他,声音轻得像片羽毛,“可你这样……会冻坏的。”
周木生低头看了看自己冻得发紫的手,又抬头看向青鳞,眼里泛起暖意:“不碍事的。只要娘能好起来,我做什么都愿意。”
老妇人突然抓住青鳞的手。她的手烫得惊人,指甲盖泛着青:“姑娘,大牛是个傻孩子……你莫怪他。”
青鳞摇头。她望着老妇人床头的药罐,又望向周木生——他正蹲在灶前添柴,火星子溅在他的破衣上,烧出个小洞。
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前世。
四百年前,她害死沈砚秋那夜,他也是这样蹲在灶前添柴,火星子溅在他的破衣上,烧出个小洞。他回头对她笑,说:“阿月,等开春,我给你买件新斗篷。”
而她,举着毒酒的手在发抖。
“大牛。”老妇人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把我床头的……碎玉……拿过来。”
周木生愣了愣,从怀里掏出那半块刻着“安”字的玉,递到母亲手里。老妇人攥着玉,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是他……是他回来了……”
“谁?”周木生慌了神,“娘,您说什么?”
老妇人摇头,目光穿过周木生,落在青鳞身上:“是个穿青衫的书生……他说要娶我……”
青鳞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她终于明白,为何潭底总浮起那些模糊的人脸;为何每次修炼时,总能听见若有若无的叹息;为何见到周木生的第一眼,便觉得亲切。
原来,有些缘分,早在四百年前,就已埋下。
窗外,月亮升到了中天。青鳞望着周木生趴在灶前打盹的背影,又看了看老妇人床头的药罐,忽然觉得,这潭底的劫,或许从来不是惩罚。
而是,一场迟了四百年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