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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道沉重乌木包裹着黄铜门钉的黑漆大门,在身后无声阖拢,仿佛截断了世间最后一丝尘埃与呼喊。门内,是全然陌生的青石铺地。干净得如同用水反复擦洗过,每一块都规矩地排列着,缝隙里连草芽都看不见。高高的青砖围墙拔地而起,像是陡然合拢的巨大铁桶,将一小方天空囿囿地箍在头顶,蓝得有些逼仄,又显得异常静谧。

前头引路的仆从脚步无声,皂靴底踩在光洁的青石上,如同猫踏在冰面。沈世昌青色的直裰下摆在前方稳定地晃动,一步,两步,带着一种苏晚拼尽全力也无法追及的平缓速度。她新换上的粗麻鞋大了一指,空落落地套在脚上,鞋底硬邦邦地硌着久未着鞋的足底嫩肉,走起来笨拙拖沓,鞋跟磕在青石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异响,在这过分清净的庭院里显得格外刺耳,惊得她自己背脊绷得僵直,下意识地想要踮起脚、提起气,却只让行走的姿态越发扭曲。

目光所及是高高的屋檐,飞檐翘角下悬着精巧的兽头,冰冷的瓦当排列齐整。天井里的假山石叠出怪异的孔洞,栽着几株叫不出名字的矮树,每一片叶子都泛着被精心呵护过的油绿光泽。有穿着青灰色比甲短袄、下系靛青长裙的仆妇低头匆匆经过,衣料浆洗得挺括,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眼神低垂,仿佛脚前几步方寸之地是唯一要紧的世界。

沈府的“静”,并非空无一物,而是被无数无形的线缝得密不透风,压得人喘不过气。苏晚只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在陌生逼仄的寂静中擂鼓般轰响,震得耳膜嗡嗡直鸣。一种比城门外的绝望更深沉的惶恐,如同冰冷粘腻的苔藓,悄无声息地爬上她的脊背。

领路的仆从在一道月洞门前停下。门上悬着一块小小的木牌,上面写着“西角门”。他并未与苏晚多言,只朝门内一个正晾晒布帛的中年妇人点了点头,眼神示意了一下苏晚。那妇人闻声抬头,眼神如同两把锋利的刮刀,瞬间将苏晚从头到脚刮过一遍。灰麻布衫上还粘着逃难时留下的干泥印记,赤脚穿着不合适的粗鞋,更显得整个人格外瑟缩。妇人嘴角平直,毫无笑意。

“姓甚名谁?原来何处?” 声音冷硬,字字落地如钉。

“……苏……苏晚……” 声音出口,才发觉自己喉咙发紧,干涩得如同沙砾摩擦。在沈世昌面前曾短暂萌生的那点感激和依靠,此刻被这府邸的森严抽打得荡然无存。“……冀北……逃荒来的……”

妇人姓何,是这西角院管着粗使浆洗的管事嬷嬷。她眼神没在她身上多停留一秒,只对身边一个粗壮些的仆妇道:“宋嫂子,带下去,洗净了,换浆洗院的旧衣。规矩告诉她。” 视线再转回苏晚脸上,“既入了这府,便是沈家的人了。手脚要勤快,眼睛要老实,耳朵要聋,嘴巴要哑。多做,少问,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连影子都莫要沾上!若敢犯一丝一毫……自有你的去处!” 最后的三个字,带着森然寒意。

这,便是苏晚踏入繁华州府后,得到的第一份活计,也是唯一的生路——西角院粗使丫头。浆洗院终日弥漫着浓厚的皂角气味和灼人的蒸气,巨大的木盆成排摆放,里面永远堆着小山般的衣物被褥。苏晚穿着硬梆梆、浆得发硬的土黄色粗布旧衫子,缩在最角落那个泡着污渍最重麻布工装的木盆前。冰冷刺骨的井水从沉重的辘轳上一桶桶打上来,倾倒进盆里,砸在手上瞬间激起一片青白麻木。手指在粗糙的布料和冷水中反复浸泡搓揉,指尖很快被碱水泡得发白发皱,继而被粗糙的织物磨破,渗出血丝,混在浑浊的皂水里,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天下来,腰腿麻木得失去知觉,双臂沉重得抬不起来,唯有皂角和污水的咸腥气死死嵌入了鼻腔和每一寸皮肤。

规矩如同空气般无处不在。每日鸡叫便要起身,静悄悄摸黑去推沉重的辘轳,摇上来第一桶冰冷的井水——这是她份内的活计。动作要轻,脚步要轻,说话更要轻。打水声太响,管事嬷嬷隔窗便会敲着窗棂低斥一声:“作死吗!轻着点!” 走路遇到上房的丫鬟,需迅速垂手避让到一旁墙根,等她们裙裾的微风吹过才能继续挪步。饭时只去指定的角院,有固定的位置,一人面前一碗几乎看不见油花的菜羹,一块杂粮窝头,必须埋头快吃,不得发出咀嚼吞咽声。晚间回那间挨着马棚、永远有隐约粪便气味的通铺矮屋,挨着硬板铺躺下,能清晰听到其他婆子轻微的鼾声或磨牙声,自己却连翻身都不敢太大声响。

沈府的日子如同一幅只有深浅灰度的工笔画,精细、繁复,每一笔都由冰冷严厉的线条勾勒而成,密不透风。几个月下来,苏晚如同一粒被投入汪洋的石子,悄然沉入水底最深的淤泥里。她在府中如同一个无名的影子。她动作麻利,无论多污糟的衣物,总能一丝不苟地搓洗捶打,不偷懒,不抱怨。管事嬷嬷偶尔挑剔的目光扫过她盆里洗净的衣物,也挑不出明显的错漏。她习惯了沉默,如同一颗被深埋的石子,从不询问,从不探看,只低头盯着脚下的方寸之地,盯着那被自己笨重粗布鞋磨得发白的青石地面。逃难途中那股尖锐的恐惧和失去至亲的撕心裂肺,被这日复一日的冰冷辛劳缓慢地磨钝,如同粗糙的石头棱角渐渐被水流冲刷圆滑。那巨大的悲哀并未消失,只是深深沉潜下去,冰封在灵魂最底层的湖底,冻成一块坚固而沉默的硬核。只有在极深的夜里,当她偶尔从浅薄的睡梦中惊醒,听到窗外马棚里骡马不安的响鼻,那亡母青灰色的面孔和那句“活下去……”便会毫无征兆地撞入脑海,寒意彻骨。

西角院虽僻,却离药库最近。那是沈家药铺的后库,日常并不轻易开启,里面储藏的皆是些年份略次或批量入货的药材,需通风定期晾晒以免霉变。浆洗院常晾晒布帛,倒也常被差遣去药库旁边帮着管事晾晒些粗粝的药材。

这日午后,管事嬷嬷去前头回话,看守库门的护院也暂时离开。只留苏晚和另一个浆洗丫头在药库后墙根下守着几大簸箕晒着的药草。同伴躲到避风处打盹。她独自一人留在一排排摊晒着药材的竹篾簸箕旁,任由正午的日光毫无遮拦地打在身上。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药气,初闻刺鼻,久了却隐隐透出些温厚的甘苦。

她蹲在一簸箕粗粝如小树枝状的草根前,小心翼翼地将其均匀摊开,指腹无意中划过那些干硬虬结的根须,留下细微的痛感。目光下意识地在根须间游移,指尖触摸着那些干硬粗糙的根须——一种本能的观察习惯,是在过去贫瘠岁月里寻找可食之物的烙印。

突然,她的手停在两根并排摆放、看似并无二致的根条上。它们都干瘦虬结,色泽暗黄,粗粗看去几乎一模一样。但苏晚却微微蹙起了细淡的眉头。她凑得更近了些,眼神在那两道根身上反复确认。这一条,表皮更灰暗粗糙,断茬处可见极细密的年轮纹路一圈圈清晰无比,且断口处有一层薄薄、韧而透明的薄膜层。而紧挨着的另一条,虽大小近似,皮色却带些许枯褐色,断茬处显得木心疏松,年轮模糊,最关键是,断口处边缘微微呈现出一点异样的暗粉斑点,若不留神,便会误以为是浮尘沾污。

那点暗粉斑点极不起眼,如同落在枯草上的蝇翅斑点。苏晚的指尖却在那点异色旁顿住。一阵带着干燥尘土气的热风吹过,簸箕里的药材叶片发出细碎声响,另一处的同伴在墙角阴影里发出含糊的梦呓。

苏晚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扫过同伴酣睡的身影,再看向药库那扇半开着的沉重铁门。管事嬷嬷和守卫依旧未见踪影。一个念头倏然闪过——何不同时取两样相近的药材细辨?

念头一生,手脚比念头更快。她迅速起身,脚步踩在不发出声响的布鞋上轻轻移动。在隔壁那排簸箕前弯腰,那里晾晒着大把叶茎并存的“车前草”和另一种叶缘更阔锯齿更密的“大蓟”。她抓起几根看似极其相似的叶子和几粒圆形带刺的种子,迅速转回之前那簸箕旁。摊开掌心:一边是“车前草”深裂如铲的卵圆叶和细小如碎米的种子;另一边“大蓟”狭长叶片的边缘锯齿密而尖利,顶端还带着一小簇坚硬如针的紫色小刺苞——最显眼的不同在于那一颗颗形如苍耳,布满硬刺钩的长形瘦果!这差别何其巨大!

目光从手心里明显不同的两种药材再移回簸箕里那两根细微差别截然相反的根条——苏晚的心跳突然沉重地撞击了一下胸腔!

她认得这模样!逃荒路上,赤脚医熬的救命汤里,这灰暗带韧膜的根须丢进去,喝下去便缓过一口气来。而邻县逃难而来的人群里,便有人吃了模样相似的根须熬汤,却浑身发冷呕绿水,不治身亡!那时混乱中听得一句哭嚎:“是那该死的‘土牛膝’!” 只说是极像……会要命的东西!

簸箕中这根须……这两条……分明也是一种东西?又或者……是截然不同的?

一股冰凉又灼热的激流从脊柱陡然窜上头顶,细密的汗珠毫无预兆地冒了出来。周遭蝉鸣鼓噪,药气蒸腾刺鼻,日光白得晃眼。她却蹲在那簸箕旁,死死盯住那两段根条,仿佛要用目光将它们彻底凿穿。那点断口处的细微异色和膜层纹路,在她眼前骤然清晰无比、触目惊心!像在乱葬岗边缘挣扎求生留下的血痂印痕,又像是一场无声却致命的对垒!

远处廊下传来脚步声,是管事嬷嬷由小丫鬟引着,正从角门那边走了过来。苏晚猛地站起身,一个不察,膝盖撞在簸箕边缘,“哐当”一声轻响,簸箕被撞得晃动,那两根关键根条滚落进旁边一堆混着的、根须更多的药材里。

她慌忙俯身去捡拾,动作仓促慌张。脚步声渐近。当管事钱嬷嬷那双在日光下分外锐利的眼睛扫过来时,正看见苏晚半弯着腰,双手还埋在一堆牛膝根里,额角沁着细微的汗珠,神色间那来不及褪尽的惊悸,被她眼中看得分明。

“磨蹭什么?” 钱嬷嬷的声音不高,却像冰溜子滑过背脊。她快步走近,目光先是在簸箕里的药材上逡巡了一圈,再投向苏晚那张带着慌乱余烬的、格外苍白的小脸,“该收摊了。”

苏晚身子一僵,本能地垂下头,手指却在脚边一堆乱根里快速拨动了几下。就在钱嬷嬷身形逼近投射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住她脚踝的前一瞬,她的手指像滑溜的泥鳅,精准地拈起了那根表皮灰暗粗糙、带有清晰年轮韧膜的根条,又飞快地从混着另一堆晒好的药材中抽出了一根断口边缘带了点暗粉斑点、木心疏松的根条!两样东西被她紧紧攥在手心里,粗糙扎刺的质地硌着掌心。

“回嬷嬷……”苏晚喉头发紧,声音小得如同蚊蚋。她把微微颤抖的双手向前捧出,摊开。阳光从指缝间漏下,照在两根乍看并无二致的根须上。她的指尖却用力而清晰地指出那被水泡得泛白的细处差异——一根的韧膜,一根边缘的暗粉斑点。“奴婢……奴婢瞧这两根似有不同。这‘怀牛膝’,年轮紧实,断口有层薄亮膜。而此根……断口边缘有暗色小斑,木心微见松浮,更像……‘土牛膝’的药书所载……”

药库外的高墙小院内,一霎时极静。远处马棚有骡子喷了下响鼻,愈发衬得这方寸之地落针可闻。蝉嘶鸣声、井台辘轳吱扭的回音都似被无形的力量瞬间掐断。

钱嬷嬷脸上的皱纹深如石雕,嘴唇抿成一条更薄更冷硬的线。她没有立刻去看苏晚摊开手心上的那两根根条,目光先是锐利如针地剜进苏晚低垂的眼睛深处,仿佛要刺透这枯瘦丫头脑子里所有的褶皱。

这丫头进府半年,如同石头落入深井,从未激起半点涟漪。那双眼睛里除了被规矩压平的顺从,就是一层被苦难磨出的死灰般的木然。钱嬷嬷见过太多这般流落进高门大户的孤苦丫头,几年过去,那层灰便永远地糊住,再透不出半点光亮。然而此刻,在那低头捧物的指缝间,在这丫头微颤的声线底,钱嬷嬷分明看到了一丝猝然绷紧的、类似惊惧又类似某种……穿透迷雾后的洞悉光?绝不该出现在一个终日浆洗粗糙麻布、恐怕连自己名字都还认不全的低等粗使身上的光!

时间在药气蒸腾的热浪中凝滞了片刻。钱嬷嬷的目光终于缓缓下移,落在苏晚掌心那两根虬结如铁的药材根茎上。

她粗糙但保养得宜的指腹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伸了过来。指尖先是准确无误地捻起那根表皮更灰暗、断口韧膜明显的那一条。指腹在那一圈圈清晰细密的年轮纹路上重重摩挲过,尤其在那薄如蝉翼、却透着韧劲的断口层膜处反复感受。又拈起另一根断口带有暗粉色斑驳浮印的根条,指尖仔细刮过那点异色斑点的边缘,用力捏了捏根部木芯,感受那略显疏松的质地。

随即,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变化。既无惊讶,也无赞许。那审视的目光再次落在苏晚汗湿的鬓角和僵硬的姿态上,只短暂一瞥,便像是探囊取物般迅疾,猛地伸手拨开了旁边晾晒的其它药材簸箕上层覆盖着的薄厚匀称的同类根茎!

簸箕中底层一小堆混杂的药材赫然露了出来!几条同样断口边缘带着异样暗粉斑点、木芯略见疏松的“土牛膝”,此刻如同藏掖不住尾巴的窃贼,赫然裸露在正午刺目的阳光下!它们显然混入了这一批本该全是道地“怀牛膝”的药材堆里!数量虽不多,但在钱嬷嬷精心筛检的眼界中,无异于巨大的疏漏!

一丝微不可见的阴郁锐色在钱嬷嬷眼角刻得更深了三分。她猛地抬眼,目光如同鹰隼攫住了苏晚这只瘦弱的小田鼠:“你这眼……倒不似沾了污渍的木头疙瘩。如何认得出?”

她的声音不高,却像冰水兜头浇下,浇熄了苏晚心头因刚才急切分辨而腾起的短暂炽热,只剩下被窥探的冷冽。苏晚的心脏被攥紧,喉头发干。

“……奴婢……奴婢乡野荒僻长大,常要自己辨认些能入口活命的草根……”她的话音极低,几乎要被微风扯碎,“……逃荒路上,曾见过极似之物……吃错了……是要命的……”

钱嬷嬷的眉头极其细微地拧了一个几乎难以察觉的小结,眼神深如古井。她没有再追问那半句未尽的话。一个逃荒途中所见的悲剧场面,已是最有力也最惨痛的注释。眼前的根茎差异与她脑中《本草拾遗》与《药性论》的零星记载片段瞬间联结,如同原本模糊的窗纸被点破一个小洞,透入一丝清晰的冰凉真相!她的目光长久地落在苏晚那双布满干裂伤口和老茧,却稳稳捧住药材的手上。没有点头,没有赞许,甚至连一丝“做得好”的涟漪都未流露半分。只有更深的审视,如同冰冷的刻刀缓慢划过苏晚枯瘦的手腕筋骨。

“此事……”钱嬷嬷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断,“不得再提半个字。”

她上前一步,双手伸入那簸箕底层,动作迅捷而精准地将那几条显眼的“土牛膝”悉数挑拣出来,又仔细检视了几遍,确认无其它混入者。那几根带着致命异点的根条被无声地收拢进她青灰色比甲的袖中深处。做完这一切,她才抬头,目光沉沉地钉在苏晚脸上:“今日所见,烂在肚子里。若再有人问起这簸箕……只道是你收摊时莽撞失手,弄乱了簸箕底层,我因疑有新虫蛀才替你翻了翻细看。明白么?”

那目光如同生锈的铁钳,带着不容置疑的钳制力。苏晚浑身冰冷,喉头哽着,除了重重地点头,再发不出任何声音。药库旁蝉鸣复又喧噪起来,鼓动着热风和尘土,搅乱药味。阳光依旧炽烈,照在苏晚苍白枯槁的面颊上,那额角方才因惊觉分辨而渗出的细密汗珠早已干涸,只留下紧绷冰冷的肌肤——方才那一瞬间照亮幽微药性的、带着濒死惊惶的洞察力,仿佛也随着汗水一同蒸腾,再次缓缓沉入了那双深潭般枯寂的眼睛底层最深、最幽暗的冰面之下,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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