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清浅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挪回宿舍。
从医务室到宿舍楼，短短几百米的路，她走出了跨越一个星系的漫长。
一路上，所有人都用一种见了鬼的表情看着她。
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那些视线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她身上，让她浑身不自在。
她把那身大了一号的灰色制服领子拉得更高，恨不得把整张脸都埋进去。
该死的卡洛斯。
该死的“综合评定第一名”。
她的人生规划里，从来没有“万众瞩目”这个选项。
终于，宿舍门出现在眼前。
洛清浅停下脚步，做了一个深呼吸。
如果说外面的世界是公开处刑，那这扇门背后，就是三堂会审。
她伸手，推开了门。
宿舍里，安静得可怕。
苏小暖坐在桌前，手里还拿着一个机甲零件，却忘了动作。
她张着嘴，眼睛瞪得像两个圆圆的铜铃，直勾勾地看着门口的洛清浅。
夏琳·奥斯汀没有坐着。
她就站在房间中央，双臂交叉在胸前。
她周身没有跳跃的火焰，却比在赛场上被烈焰包裹时更具压迫感。
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因为她的存在而变得凝滞、沉重。
“洛……洛浅？”
苏小暖的声音干巴巴的，带着几分不确定。
“学院光幕上那个……真的是你？”
洛清浅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她没有回答，径直走向自己的床铺，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把自己摔了上去。
脸朝下，整个人呈一个“大”字形，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一条死鱼”。
“别问。”
她闷闷的声音从被子里传来。
“问就是意外。”
“我申请退赛，学校不同意。我申请病假，导师不批准。”
“我的人生，已经完蛋了。”
苏小暖被她这一连串的操作搞懵了，下意识地看向夏琳。
夏琳终于动了。
她走到洛清浅的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那个把自己伪装成一团棉被的室友。
“A级疗养舱，感觉怎么样？”
夏琳的声音很平，听不出情绪。
洛清浅的身体僵了一下。
“不怎么样。”她继续用被子捂着头，“那破机器漏电，把我电出来了。”
“是吗。”夏琳的回应依旧平淡，“我还以为，是你把它弄坏了。”
洛清浅：“……”
这家伙的直觉，准得让人害怕。
“夏琳，”洛清浅翻了个身，从被子里露出一双眼睛，眼神里充满了真诚的疲惫，“我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后勤系学生。”
“我只想混个文凭，然后去c-345号资源星当仓库管理员。”
“那里人少，事少，工资稳定，每年还有两次陨石雨可以看。”
“现在全完了。”
“第一名。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意味着我以后去食堂打饭，都会有人问我为什么不用精神力引爆营养膏。”
“意味着我体育课跑八百米，都会有人怀疑我是不是在隐藏实力，其实能一秒钟绕星球一圈。”
她越说越激动，最后悲愤地坐了起来。
“我的咸鱼人生，被毁了！”
苏小暖看着她那副痛不欲生的样子，心里的震撼和怀疑，不知不觉就变成了同情。
是啊，洛浅一直都是这样。
能坐着绝不站着，最大的爱好就是在宿舍躺平。
现在突然成了全校的风云人物，对她这种性格的人来说，可能真的是一场灾难。
“那……那个，洛浅你别难过。”苏小暖小声地安慰，“也许过段时间，大家就忘了呢？”
“忘？”洛清浅绝望地摇了摇头，“你忘了‘星尘试炼’是什么了吗？”
“那是全帝国，甚至全联邦都会关注的联合军演！”
“我这个‘初赛第一’，现在估计已经被做成ppt，发到各大军团的人事部了！”
“我甚至怀疑，我的档案旁边，会被人用红笔批注——‘此人极度危险，建议重点观察’！”
夏琳一直沉默地听着。
直到洛清浅说完，她才缓缓开口。
“你的档案，还在后勤系。”
夏琳的声音平铺直叙，没有任何波澜。
却让洛清浅所有准备好的悲情台词都卡在了喉咙里。
她愣愣地看着夏琳。
什么意思？
“卡洛斯导师，也没有权限直接调动你的学籍。”夏琳继续补充。
“他最多，只能以‘特别助理’的名义，让你临时加入他的项目组。”
“至于你说的ppt，人事部……”
夏琳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混合了些许无语和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怜悯。
“洛浅，你是不是对‘星尘试炼’的选拔流程，有什么误解？”
洛清浅的大脑，宕机了。
误解？
难道不是全校海选，精英厮杀，胜者为王。
然后代表帝国出征，从此走上人生巅峰（或者被重点监控）的剧本吗？
苏小暖也眨了眨眼，小心翼翼地问：“难道不是吗？学院光网上都说，这次选拔是最高规格的。”
“对一年级新生来说，是最高规格。”
夏琳终于找了个地方坐下，她翘起腿，整个人放松下来，那种审视的压迫感也随之消散。
“帝国第一军事学院，有五个年级，超过二十万名学员。”
“你参加的，只是今天下午在中心模拟场举办的，上百场‘一年级新生资格赛’中的一场而已。”
“上……上百场？”洛清浅的声音有点发飘。
“准确地说，是一百二十七场。”夏琳给出了精确的数字。
“每一场决出一个优胜者，然后这一百二十七个人，再和二、三年级的学长学姐们一起，参加下一轮的‘院内选拔’。那才是真正的开始。”
“至于四年级和五年级的怪物们，他们有独立的选拔通道。”
夏琳看着石化在床上的洛清浅，继续用最平静的语气，投下最重磅的炸弹。
“所以，你这个‘综合评定第一名’，含金量约等于……一年级第一百二十七号种子选手。”
“除了我们这些当时在场的人，和你们后勤系自己的导师，根本没多少人会关注一场新生赛的结果。”
“各大军团的人事部？”夏琳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
“他们现在盯着的，是五年级那几个已经确定了代表队席位的妖孽。你？”
“你可能需要再拿十个这种分量的第一，才能让他们的实习助理把你的名字录入‘待观察’名单。”
宿舍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一分钟后。
洛清浅动了。
她缓缓地，缓缓地，用一种极其僵硬的姿势，重新躺了下去。
然后拉起被子，盖过头顶。
整个世界，安静了。
她感觉自己不是社畜之耻，而是社畜之王——小丑之王。
她脑子里，开始疯狂回放今天下午发生的一切。
她引爆晶石，清扫全场。
她悲壮地拒绝投降。
她张开双臂迎接“毁灭”。
她被导师当场叫停。
她戏精附体，当众“昏厥”。
她和卡洛斯在疗养舱里斗智斗勇。
她拖着沉重的步伐，在全校“瞩目”下走回宿舍。
她刚刚还发表了一番催人泪下的“咸鱼人生毁灭宣言”。
……
搞了半天。
这就像她前世费尽心机，写了一份长达百页的、足以颠覆行业格局的策划案，结果发现只是为了部门内部的周会分享。
而她，还在分享会上因为太过投入，激动到当场晕倒，被抬进了医务室。
她甚至能想象出卡洛斯当时的内心活动——
“哦，这个新生有点意思，居然能搞出这么大动静。算了，反正只是新生赛，让她闹吧，正好看看她的极限在哪。哎，怎么还晕了？算了，送去A级舱检查一下，别玩坏了。”
从头到尾，就是一场大型的，自作多情的，尬到能用脚趾在宿舍地板上抠出三室一厅的——乌龙事件。
她不是什么被推上风口浪尖的天才。
她只是一个在新手村里不小心放了个大招，结果把周围的小鸡小鸭全秒了，然后被路过的高级玩家（卡洛斯）围观了一下下的……菜鸟。
“那……这么说……”苏小暖的声音弱弱地响起，打破了这片死寂，“洛浅你，还是我们那个后勤系的咸鱼？不会被抓去切片研究了？”
“噗。”
洛清浅感觉自己的心脏，被这句天真的问话，狠狠地扎了一刀。
她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双目无神地看着天花板。
“我的人生……”
她喃喃自语。
“虽然没有完蛋。”
“但是，好像比完蛋了，还要更让人绝望。”
那种从灵魂深处涌出的疲惫感，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
那是社死的疲惫。
“好了。”
夏琳站起身，走到她的床边。
“既然你的咸鱼人生还在，那就说明你还有精力。”
她伸出手，捏了捏洛清浅的肩膀，那力道，让洛清浅一个激灵。
“现在，我们可以聊聊，你是怎么用‘二级冰系’，引爆了整个晶石森林的能量节点，还顺便把A级疗养舱给弄短路了。”
夏琳的表情很认真。
“别想再用‘漏电’来糊弄我。”
“我查过了，A级疗养舱的上一次故障记录，是在三十七年前，被一个S级的空间系学员给强行撕裂了能量回路。”
洛清浅的身体，彻底僵住了。
她缓缓转过头，看着夏琳那张写满了“我什么都知道了你快点坦白”的脸。
又看了看旁边苏小暖那双充满了“哇哦你好厉害快说来听听”的好奇眼睛。
洛清浅深吸一口气。
然后，两眼一闭，直挺挺地向后倒去，再次把自己摔进了柔软的床铺里。
“我累了。”
“精神力透支后遗症，间歇性失忆。”
“别叫我，我没死。”
这一次，她是真的想睡过去。
这个世界，太可怕了。
躲过了导师，躲不过室友。
咸鱼的生存环境，真是越来越恶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