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雪影初现
古宅深处的阴冷尚未从骨髓中完全褪去,都市的喧嚣便如同潮水般重新将南宫悦知包裹。只是,这喧嚣如今在她耳中,已有了截然不同的质感。车水马龙的轰鸣,人群的嘈杂,霓虹灯的闪烁……这一切曾经构成她熟悉日常的元素,如今在“净瞳”的余光下,都仿佛蒙上了一层极淡的、摇曳不定的虚影。它们依旧真实,却不再坚固,如同投射在薄纱上的影像,似乎只要一阵不对的风吹来,就会扭曲、变形,露出其后隐藏的、更加庞杂而不可名状的底色。
自那次与公孙魂魄在都市迷梦中的交锋,已过去半月有余。那场以音乐与舞蹈为武器的战斗,并未在现实世界留下任何物理的痕迹,新闻报道里只有数起原因不明的群体性昏厥与短暂失忆事件,被轻描淡写地归咎于某种新型的集体心因性反应。但南宫悦知知道,那场战斗的余波,正以另一种方式在她体内回荡。
她的“净瞳”变得愈发敏感。有时,仅仅是走在人流如织的街头,眼角余光便能捕捉到一闪而过的、扭曲的灵光,或是某个行人脸上瞬间褪去血色、显露出麻木空洞本质的幻象。这些碎片化的视觉不断提醒她,这个世界远非她二十多年来所认知的那般稳固。第五枫临称之为“虚饰的侵蚀”——一种缓慢而持续的过程,如同白蚁蛀空梁柱,表面光鲜,内里却可能在下一刻轰然倒塌。
第五枫临。想到这个名字,南宫悦知心中便泛起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他是她的引路人,是危难时的守护者,沉稳、内敛,身上背负着名为“守真者”的古老传承,以及守护“真我之门”的重任。他教会她如何初步收敛和引导净瞳的力量,如何在纷乱的虚影中锚定自己的心神。但他本身,却像一本厚重而锁闭的古籍,展露的章节有限,更多的秘密被深藏在平静的眼眸之后。他们之间的关系,是并肩作战的盟友,却总隔着一层若有若无的迷雾。
此刻,他们正身处位于城市边缘的一个废弃气象观测站。这里是第五枫临提供的几个“安全屋”之一,据说是旧时代某位守真者利用地脉节点构筑的隐蔽所,能一定程度上干扰卜算与追踪。观测站主体建筑早已破败,窗户破损,仪器锈蚀,只有一座高大的白色风向塔依旧倔强地立在暮色中,发出轻微的、吱呀呀的转动声。
室内被简单清理过,中央的地板上,用某种暗含荧光的矿物粉末绘制着一个繁复的阵法。阵法线条流转,隐隐与脚下的大地气息相连,散发出令人心安的沉静力量。第五枫临正盘坐在阵法中央,双目微阖,手掐印诀,似乎在通过阵法感知着什么。他的身旁,放着那个从不离身的古朴工具箱,里面装的并非寻常修理工具,而是刻刀、符笔、各种蕴含灵性的材料以及记载着古老符文的卷轴。
南宫悦知没有打扰他,她靠在一张积满灰尘的实验桌边,目光放空,感受着净瞳带来的微妙视野。在阵法的影响下,周围环境的“虚饰”似乎被稍稍压制,物体的轮廓更加清晰坚实,连空气中漂浮的尘埃,都仿佛带着各自真实的轨迹。
“感知有收获吗?”良久,南宫悦知轻声问道。他们在此停留,是为了尝试追踪公孙魂魄上次败退后可能留下的气息痕迹,以期找到更多关于“虚无之渊”这个组织的线索。
第五枫临缓缓睁开眼,眸中一丝疲惫闪过。“痕迹很淡,而且被一股更强的力量有意搅乱了。”他声音低沉,带着惯有的冷静,“公孙魂魄擅长操纵心神与情绪,本身气息就缥缈难寻。但这次……搅乱痕迹的手法,带着一种极致的‘空无’意味,并非公孙魂魄的风格。”
“是那个申署名权?”南宫悦知立刻想到那个险些用契约陷阱坑了她的狡诈谋士。
“不像。申署名权的力量源于‘约束’与‘交换’,会留下契约的丝线感。而这种感觉……”第五枫临微微蹙眉,似乎在搜寻合适的词汇,“更像是万物被剥离了所有属性,归于死寂的‘无’。”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逐渐沉沦的夕阳。天边的云彩被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但在观测站阵法的影响范围内,光线却显得有些苍白失真。
“根据守真者代代相传的记载,‘虚无之渊’的核心,远不止我们目前接触到的这几人。公孙魂魄收集情感能量,呼延梦瑶编织幻梦境,闻人魇魔驱使恶念,申署名权玩弄契约……他们各司其职,但都服务于一个更宏大、也更可怕的目标。”第五枫临的声音在空旷的室内回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在他们之上,存在着更终极的意志。其中一位,被称为‘归零者’。”
“归零者……”南宫悦知重复着这个称谓,仅仅是在舌尖滚动,就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柱爬升。
“嗯。记载中描述其力量特质,是‘冰封万有,言出法随,意指向万物终末之寂静’。其所追求的,并非简单的毁灭,而是让一切存在——物质、能量、时间、情感、意识——都回归到宇宙诞生之前的‘无’之状态。那是绝对的静止,绝对的空白,没有任何‘差异’,因而也没有任何‘痛苦’与‘纷争’。”第五枫临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南宫悦知,“悦知,我们所珍视的一切,亲情、友情、爱情,我们所经历的悲欢离合,创造的文明艺术,在‘归零者’看来,都不过是需要被抹除的‘杂质’和‘错误’。”
南宫悦知感到一阵心悸。剥离人性的“纯粹”?以梦境覆盖现实的“造物主”?驱使恶念的暴力?还有这个……意图让一切归零的“寂静”?这些理念一个比一个极端,一个比一个令人匪夷所思。她无法理解,是什么样的经历或认知,会让人产生如此疯狂而绝对的念头。
“难道我们之前感应到的那股‘空无’之力,就是这位‘归零者’?”她忍不住问道,声音有些发干。
“无法确定,但可能性存在。”第五枫临走回阵法中央,重新检查了一下符文,“如果真是祂开始关注我们,哪怕只是投来微不足道的一瞥,都意味着危险等级将急剧提升。我们必须更加小……”
他的话音未落。
没有任何预兆。
仿佛一首激昂的交响乐在最高潮时被一刀切断,又像是运行良好的精密机械突然被抽走了所有动力。
世界,静止了。
不是声音的消失,而是声音的“存在”本身被冻结。窗外原本隐约传来的远处公路的车流声、风吹过荒草的簌簌声、甚至室内灰尘缓慢飘落的微观声响……所有的一切,都在同一个瞬间,被剥夺了振动的权利,陷入死一样的沉寂。
不是光线的变化,而是光线的“流动”被凝固。从窗口投下的最后一线夕阳余晖,如同被钉死在了半空中,形成一道诡异的光束,光束中的浮尘清晰可见,却完全停止了飘动。室内的阴影边缘变得如同刀割般锐利,不再随光源变化而柔和过渡。
南宫悦知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她惊恐地试图转动眼球,看向第五枫临,却发现连这个微小的动作都变得无比艰难,仿佛全身的肌肉、神经信号都被无形的水泥灌注、封存。她的思维还在运转,却如同在粘稠的琥珀中挣扎,每一个念头的升起都滞涩无比。
净瞳在她失控的惊骇中自行激活。
然后,她看到了。
在原本空无一物的观测站中央,阵法符文的上方,空气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般,漾开了一圈圈无声的涟漪。但那涟漪并非向外扩散,而是向内坍塌,形成一个视界般的奇异点。
紧接着,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其万分之一的“冷意”,穿透了物理空间的隔绝,无视了第五枫临布下的防护阵法,直接降临于此。
这不是温度的降低。温度是分子运动的剧烈程度,而此刻降临的,是某种更本质层面的“冻结”。是“运动”这个概念本身被否定,是“变化”的可能性被剥夺。南宫悦知感到自己的意识,自己的记忆,甚至自己对“自我”的认知,都在这种“冷意”面前瑟瑟发抖,仿佛随时会碎裂成最基本的粒子,然后湮灭于无。
透过净瞳,她看到那视界中心,缓缓浮现出一个极其模糊、却又无比清晰的“影”。
那似乎是一个女子的轮廓,身着仿佛由亘古不化的冰雪与最深邃的夜空共同编织的长裙,长发如凝固的银河披散。祂的面容无法看清,并非因为距离或光线,而是因为任何试图定义其容貌的“信息”,在接近祂的瞬间都被归拢于“无”。只能感受到一种极致的美,一种极致的冷,一种超脱了所有情感、所有执念、所有存在意义的……绝对空无。
祂没有看向任何人,又仿佛同时注视着这方时空内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基本粒子。
南宫悦知的净瞳传来一阵剧痛,仿佛被无形的冰针刺穿。她“看”到的,不仅仅是这个“影”,更是这个“影”所带来的“规则”的改变。以观测站为中心,方圆一定范围内的时空结构,被强行剥离了所有“活性”,剥离了所有“可能性”,凝固成了一块绝对静止、绝对服从的“琥珀”。而她和第五枫临,就是被困在这琥珀中的飞虫。
这就是……“归零者”的力量?不,或许这连祂力量的万分之一都算不上,可能仅仅是一次无意识的情绪流露,一次远程的意念扫过,甚至只是其存在本身对低维时空造成的自然压迫?
绝望。
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彻骨的绝望,如同深海的水压,从四面八方挤压着南宫悦知的灵魂。在这股力量面前,她之前遭遇的魇魔幻象、梦瑶美梦、魂魄操控、署名权的契约陷阱……都显得如同孩童的嬉戏般可笑。这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存在。这是规则层面的碾压,是概念上的绝对差异。她所有的勇气,所有的挣扎,所有对“真实”的渴望,在这旨在让万物归零的意志面前,渺小得连尘埃都不如。
她甚至连一丝反抗的念头都难以凝聚。思维被冻僵,意志被冰封。
就在南宫悦知的意识即将被彻底吞噬,沉入那永恒的、无思无想的寂静深渊的前一刹那——
一道微弱,却无比坚韧的金色光芒,在她几乎凝固的视野边缘亮起。
是第五枫临!
他显然也承受着巨大的压力,身体保持着之前说话的姿态,僵硬如同石雕。但他那双总是沉静如古井的眼眸,此刻却燃烧着灼人的光芒。他的嘴唇无法动弹,但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古老而晦涩的音节,却直接在他周身震荡开来,引动了身下的防护阵法。
那阵法上的荧光粉末以前所未有的亮度燃烧起来,符文如同活过来的蝌蚪般疯狂游动、组合,构成一层又一层薄如蝉翼、却蕴含着“坚守”、“存在”、“延续”等真意的光罩,将他和南宫悦知勉强笼罩在内。
这光罩在降临的“空无”之力面前,脆弱得如同阳光下的肥皂泡,不断明灭闪烁,发出细微的、仿佛琉璃即将碎裂的悲鸣。但它毕竟存在着,在这片被绝对静止统治的领域里,硬生生撑开了一小块允许“存在”和“运动”的微小空间。
第五枫临的目光,艰难地转向南宫悦知。那目光中,没有恐惧,没有绝望,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以及一种不容置疑的守护意志。他在用眼神告诉她:稳住心神!锚定自我!无论看到什么,感受到什么,记住你是谁!记住你为何而战!
也就在这一刻,那悬浮的“影”,似乎……微微动了一下。
并非实体的动作,而是某种“关注”的聚焦。
南宫悦知无法形容那是什么感觉,仿佛整个被冻结的时空,因为这微不足道的一瞥,而向内收缩了一下。一种超越了声音、超越了图像的“信息”,直接烙印在她的感知深处:
“蜉蝣……何必撼树?”
没有轻蔑,没有嘲讽,甚至没有任何情绪。只是一种纯粹的、基于事实的疑问。如同人类看到蚂蚁试图举起巨石时,产生的那么一丝微不足道的、转瞬即逝的疑惑。
然后,那模糊的“影”,如同它出现时一样突兀地,开始消散。
不是退去,而是“存在”的痕迹被自身的力量抹除,重新归于“无”。
随着祂的消失,那冻结一切的“空无”之力也如潮水般退去。
然而,这“退去”的过程,本身又是一次恐怖的体验。
静止的世界重新开始“运动”,但并非平滑恢复。被强行凝固的物理规则在重新生效的瞬间,产生了剧烈的、不协调的震荡。
“咔嚓——咔嚓嚓——!”
观测站古老的墙壁和地面,无法承受这种规则层面的剧烈扭动,瞬间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痕。窗框扭曲变形,玻璃化为齑粉。第五枫临布下的防护阵法,在一声清脆的悲鸣中彻底爆碎,荧光粉末黯淡湮灭。
“噗——”
第五枫临身体剧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一口鲜血猛地喷出,身体摇晃着单膝跪地,显然受到了严重的反噬。
南宫悦知则感觉像是被人用重锤狠狠砸在胸口,又像是从万米高空急速坠落,强烈的眩晕和恶心感席卷而来。她踉跄几步,扶住旁边即将散架的实验桌才没有摔倒。净瞳带来的视野剧烈波动,世界中充斥着各种不协调的色块与扭曲的线条,过了好几秒钟才缓缓恢复正常。
风声、远处模糊的车声、自己粗重的喘息和心跳声……熟悉的世界的声音重新涌入耳膜,却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不真实的脆弱感。
夕阳的最后一丝光芒终于彻底隐没在地平线下,暮色如同墨汁般迅速渲染开来。破败的观测站内,尘埃在重新获得自由后,缓慢地飘落,覆盖在狼藉的地面,以及第五枫临身前那滩刺目的鲜血上。
死寂被打破,但一种更深沉的、源自灵魂战栗的寂静,弥漫在两人之间。
南宫悦知看着勉强支撑着身体,气息紊乱的第五枫临,又回想起刚才那仿佛直面宇宙终极寒冷的一瞥,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让她忍不住剧烈地颤抖起来。
那不是他们能够抗衡的力量……至少现在不是。
第五枫临抬起手,抹去唇边的血迹,他的眼神依旧坚定,但那坚定深处,也染上了一层前所未有的凝重阴影。
“西门……上雪。”
他缓缓吐出一个名字,声音沙哑,仿佛每个字都带着冰碴。
“祂就是‘归零者’,虚无之渊最深处的终极意志之一。我们……已经被祂注意到了。”
南宫悦知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所有的疑问,所有的恐惧,所有的震撼,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片冰冷的麻木。
仅仅是一道遥远的、可能并非针对他们的意念扫过,就几乎让他们毫无反抗之力地湮灭。那扇据说能稳固世界真实的“真我之门”,真的能够对抗这种意图让万物归零的、如同自然规律般冷酷无情的力量吗?
未来的道路,在这一刻,被染上了近乎绝望的灰暗色彩。而那扇象征着希望与真实的“门”,似乎还遥远得如同星辰。
观测站外,夜风渐起,吹过荒草,发出呜咽般的声音,仿佛在为这个刚刚与终极虚无擦肩而过的世界,奏响一曲低沉而哀伤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