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阁厚重木门合拢的闷响,隔绝了外面世界的最后一丝风雪声,也将那场大殿上淋漓的鲜血与刺耳的狂笑,暂时封存在记忆的冰冷角落。初颜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小小的胸膛仍在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风雪留下的刺痛和劫后余生的微颤。
阁内死寂如古墓,只有高处窗棂缝隙里漏下的惨淡雪光,在积满厚尘的地面上投下几道模糊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纸张腐朽和木头霉变的沉闷气息。
她的目光,却牢牢锁在怀中紧抱的那卷《玄机卷》上。深青色的古老皮革在昏暗中泛着幽微的光泽,卷首“玄机卷”三个古奥的墨字,在指尖残留的奇异暖流抚慰下,仿佛褪去了初见时的冰冷死寂,透出一种沉静内敛的生机。
方才指尖涌入的暖流,此刻已悄然散去,只在体内留下一种奇异的余韵——一种前所未有的、难以言喻的清明感。那些惊惶、恐惧、愤怒的情绪风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温柔抚平,沉淀下来,转化为一种冰冷而坚硬的东西,沉甸甸地坠在心底。
她深吸了一口带着灰尘的冰冷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小小的身体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凉的门板。她小心翼翼地将《玄机卷》在膝上摊开。
借着那微弱的光线,她再次凝神看向卷首那行刚刚浮现的蝇头小楷:
**“忍辱非怯懦,藏锋待天时。霜雪覆九壤,春雷隐玄机。”**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千钧重量,沉甸甸地压在她心上,却又奇异地带来一种支撑的力量。
她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微颤,再次轻轻抚上那行字迹。这一次,没有暖流涌入,但指尖传来的触感依旧温润而奇异,仿佛能感受到那墨迹深处蕴含的古老脉动。她的目光顺着卷轴缓缓下移。
然而,卷轴下方本该呈现正文内容的地方,却并非她预想中的文字或图谱。
那里,只有一片令人绝望的空白!
那空白并非寻常纸张的素白,而是如同被浓得化不开的、沉沉的墨色彻底浸染覆盖。深邃、均匀、死寂,仿佛亘古未化的永夜深渊,将一切可能存在的智慧与光芒都吞噬殆尽。
初颜的心猛地一沉。她不死心,手指急切地、带着一丝慌乱向下摩挲。指尖触到的,只有皮革那冰凉柔韧的质感,以及那墨色空白区域特有的、仿佛能吸走一切光线的深沉与滞涩。翻过一页,依旧是同样的无边墨色!再翻,还是!卷轴很长,她快速地翻动着,视线在昏暗的光线下焦急地搜寻,如同溺水者在寻找唯一的浮木。
没有。一个字都没有。一张图都没有。
只有这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无边无际的墨色!仿佛一个巨大的、冰冷的嘲讽,嘲笑着她方才心头燃起的那一丝微弱的希望。
一股巨大的失落和冰冷瞬间攫住了她。方才那点支撑着她的清明和决心,在这片深不见底的墨色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难道刚才的一切,那暖流,那浮现的字句,都只是绝望中的幻觉?这卷轴,不过是某个前朝遗老留下的、故弄玄虚的废纸?她抱紧膝盖,将头深深埋了进去。藏书阁的寒意,仿佛穿透了单薄的银鼠皮斗篷,直接刺入了骨髓。
就在这时——
她低垂的视线,无意识地落在了自己紧握成拳的右手上。小小的拳头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掌心里,还残留着之前在大殿上因极度愤怒和恐惧而深陷指甲留下的刺痛感,以及……一丝微不可察的黏腻湿润。
是血。
她下意识地摊开手掌。借着微光,只见柔嫩的掌心中央,果然被指甲刺破了两个小小的伤口,沁出几粒细小的、圆润的血珠,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微弱的暗红色泽。
一滴血珠,在她摊开手掌的瞬间,脱离了伤口的束缚,无声地坠落。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
那滴小小的、暗红色的血珠,在初颜无措的注视下,划出一道微不可察的轨迹,精准地落向了她膝上摊开的《玄机卷》——那片无边无际、如同凝固深渊般的墨色空白之上。
“嗒。”
一声轻得几乎无法听闻的微响。
血珠落在墨色卷面,并未如常理般晕开或滑落,反而如同水滴落入滚烫的油锅,瞬间被那墨色吞噬!紧接着,那滴血落下的地方,墨色深处骤然亮起一点极其细微、却刺目无比的金红色光芒!光芒一闪即逝,快得如同幻觉。
然而,就在那光芒亮起又熄灭的刹那,初颜的瞳孔骤然收缩!
她清晰地“看”到——不是用眼睛,而是用某种无法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感知——那片原本死寂的墨色深处,仿佛被那滴血珠所蕴含的生命力短暂地激活了!无数细若微尘、闪烁着黯淡金芒的符文,如同沉睡了亿万年的星尘,在墨色深渊中骤然浮现,疯狂地流转、碰撞、组合……构成一幅幅复杂到令人头晕目眩、却又蕴含着某种古老玄奥规律的奇异图案!
这些图案并非静止,它们如同拥有生命,在墨海中起伏、明灭。有的像星辰运转的轨迹,有的似山川地脉的走向,有的如人体经络的流转,有的则是她完全无法理解的、充满了毁灭与创造气息的几何线条……浩瀚、磅礴、深邃!一股庞大到难以想象的信息洪流,伴随着这些闪烁的符文图案,毫无征兆地、粗暴地冲入了她毫无防备的脑海!
“呃啊——!”
初颜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闷哼,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头颅!眼前瞬间一片漆黑,无数金色的光点在黑暗中疯狂爆炸、旋转。剧烈的撕裂感从脑海深处传来,仿佛整个灵魂都要被这突如其来的洪流撑爆、撕碎!她的小脸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惨白如纸,身体猛地向后仰倒,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手中的《玄机卷》也脱手滑落在地。
剧痛如同潮水般席卷着她脆弱的意识。她蜷缩在地板上,抱着头,身体痛苦地抽搐着,牙齿深深咬进下唇,鲜血再次从唇边渗出。那浩瀚的符文洪流并未停止冲击,无数难以理解的碎片信息在她脑中疯狂闪回、冲撞:星辰的明灭、草木的生长与凋零、火焰的升腾、冰霜的凝结……庞杂、混乱、带着亘古的冰冷气息,几乎要将她渺小的意识彻底碾碎、同化。
就在这意识即将崩溃的边缘,那卷首的十六个字,如同定海神针般,带着一种沉静而宏大的力量,再次清晰地浮现在她混乱的识海之中:
**“忍辱非怯懦,藏锋待天时。霜雪覆九壤,春雷隐玄机。”**
这十六个字,每一个都仿佛被注入了某种神秘的力量,散发出温润而坚定的光芒,如同黑暗中的灯塔,为她混乱不堪、濒临破碎的意识强行开辟出一小块立足之地!一股微弱却无比坚韧的暖流,也仿佛受到这十六字真言的牵引,从她小腹丹田处悄然滋生,如同涓涓细流,开始艰难地沿着某种特定的路径在体内缓缓流转,所过之处,那几乎撕裂灵魂的剧痛竟奇迹般地有所缓解。
初颜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全部的意志都死死集中在这十六个字上,集中在那股微弱暖流的运行上,拼命抵抗着那庞杂信息的冲击。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经历了几个世纪的煎熬,那疯狂冲击的符文洪流终于渐渐减弱、平息下来。脑海中那些混乱的碎片和图案也慢慢隐去,留下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以及……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明悟残留在意识深处。
她挣扎着,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了好一会儿才重新聚焦。她第一时间看向跌落在一旁的《玄机卷》。
卷面依旧是一片深邃的墨色,仿佛刚才那惊天动地的景象从未发生。只有卷首那十六个蝇头小楷,在昏暗中散发着一种温润内敛、却无比坚定的微光。
初颜的目光缓缓移开,落在自己方才撑在地板上的左手。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地面积聚的厚厚灰尘上划动着。灰尘之下,是冰冷光滑的硬木地板。
而她的指尖下,在那层灰尘之中,竟清晰地留下了一个极其简单的图形——两条相交的、微弯的弧线,构成一个极其基础的、象征水流的古老符文!
这个符文,赫然正是刚才那浩瀚信息洪流中,无数疯狂闪烁的符文里,最为简单、最为基础的一个!它仿佛是她从那片恐怖的墨色深渊中,唯一能抓住、唯一能理解的一粒沙尘。
初颜呆呆地看着自己指尖下那个简单得近乎简陋的符文,又缓缓抬起手,看着指尖上沾染的灰尘。一丝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湿意,在指腹与符文接触的地方凝聚。那不是汗水,更不是泪水。
那是一滴……细微到极致的水珠!
它从虚无中被召唤,凝聚于她的指尖,如同露水凝结于草叶。
“啪嗒。”
水珠落下,在她指尖划出的灰尘符文上,砸开一个微小的、湿润的印记。
藏书阁内,死寂无声。只有高处窗缝外,风雪依旧在呜咽咆哮。
初颜蜷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小小的身体依旧因刚才的冲击而微微颤抖,脸色苍白如纸,唇边还带着未干的血迹。然而,那双望向指尖水痕和灰尘符文的眼眸深处,所有的恐惧、绝望、茫然……都已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冰冷的专注,一种在无边黑暗中终于捕捉到一缕微光的、玉石俱焚般的决绝。
她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再次向那卷深青色的《玄机卷》伸出手去。这一次,她的手指不再颤抖,带着一种与其年龄绝不相称的沉稳,坚定地抚上了那片沉沉的墨色。
指尖的伤口,尚未完全凝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