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压着声音说话,却还是吵醒了本就绷着一根弦入睡的凌云。见萧天宇已经再次醒过来,便放了心。此后她便一直陪在马车里,没再下车。
接下来的路程,除了小七一直坚持自己给萧天宇擦身子,其他所有事,凌云都不再假人于人。
小七的脸色越来越沉,话也越来越少。只不过,凌云根本没有注意到。
经过十几天日夜不休的奔波,萧天宇的精神有了明显好转,大晋皇城也终于出现在大家视野里。
斥候先一步进了城。老远,小满就用’千里眼’发现了站在城门之上的皇帝。吓得她手里的‘千里眼’差点就掉了。
“将军…军…军,皇…皇…皇上,在…城楼…”小满打马跑到马车前,又是惊吓,又是紧张得舌头都是僵硬的。
车帘忽的被掀开,“你说谁?”凌云的声音里也充满了惊讶。只不过在打开车帘的一刹那,
看到穆昀的马屁股,凌云便会心一笑:“知道了。”
人家皇帝是来接自己男人的,你们跟着激动个什么?难不成真以为自己这回立了多大的功劳,竟能让皇帝亲自迎接?
凌云失笑。
皇帝在城门上的消息如同炮仗的引信在胭脂营里引燃,姑娘们刹时便爆了!好几个姑娘在马上都坐不稳,摇摇晃晃的,就像第一天学骑马的时候。
她们可不知道皇帝为什么会出现。
但她们是实打实的看到了皇城站在城门楼上。这样的待遇,哪怕是自己的将军,这辈子怕也是第一次吧?
至于其他人,她们更是连传言都没有听说过。这样的荣誉和骄傲,够她们吹几辈子了!
果然,大军入城,走在前头的几个便见到皇帝的御驾便等在那里。穆昀一跃下了马便直接落到鸾驾之上,绝尘而去。
可胭脂营的姑娘们还是因为亲眼得见皇帝的銮驾而兴奋不已。她们一生被男人欺压,被异族欺辱。
如今,因为她们的将军,不仅活了下来,还能自己挣一份军粮。打了胜仗,还能有御驾等在城门口。
对她们来说,皇帝为什么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来了!
凌云与萧天宇直接回了安乐侯府,小七当然也跟着。第二日,面圣之后,凌云便回到安乐侯府,专心陪伴萧天宇养伤。
萧天赐爱惜这个弟弟,特许凌云在他痊愈之前不需上朝。
凌云匆匆回府,身后跟着太医院一众太医。为首的,是新任太医院院判——张仁召。前任太医院院判周显,在寒食节前离奇失踪,直到现在也没有发现一点踪迹。
而这件事,只有凌云心里清楚。周显若没被太后投入蟒腹,便是私自逃了。
进了府,守着太医们给萧天宇看过,安排好人守夜,凌云便与小七回了神武侯府。
太后被控制,目前只有皇帝跟凌云知道。自柳氏败露,便被关到了柴房。而凌弘,则被软禁在书房里。
凌府的下人虽然知道因为柳氏之事三少爷被软禁,却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事。最开始的那段日子,凌弘还比较安静,时间长了则每日漫骂撒泼,将房里东西全都砸了个干净。
“不必理他。”凌云听完家将的汇报,嘴角扯出一个厌烦的冷笑。
凌云扯下披风扔给匆匆出来迎接的玉宝,“多吉跟炭头还好吧?”
她的话音才落,便听到一连串的惊呼。凌云抬眼看去,只见那头巨大的灰狼已经冲了过来,后面跟着一串神色慌张的仆役。
“我的狼儿!”凌云欣喜地叫了一声,那灰狼已经一个飞身扑了过来。
凌云一惊,立刻气沉丹田稳住身体,张开双臂接住了飞扑过来的多吉。
饶是她已经立刻反应做出了准备,多吉超过一百斤的体重和扑过来的冲击力,还是让她接连后退了几步,顺势倒在石子踊道上,一颗颗硌得她背疼。
那多吉扑倒在她身上,湿凉的鼻尖在她急切地在她颈间乱拱,喉咙里低低地呜咽着。
好像在问凌云:怎么这么久才回来,有没有受伤,身上怎么有别人的味道?“
“好狼儿,快起来,好多人呢。”凌云揉着它脑袋上粗硬的毛,笑道,“你太重了,我都快喘不上气了。”
仆役们哪里见过一头狼扑到身上的阵仗,吓得下巴都快掉到地上; 他们更是没听过将军如此语气对谁说过话,不由得惊得面面相觑。
小七见状,赶紧一挥手:“都下去。”
进了屋,多吉在凌云身上嗅了半天才趴在凌云脚边,满足的舔起了毛。
柳氏被带了上来,她一身粗布衣衫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几个月不见,她的头发基本已经全白,粗糙如干枯的玉米须子。
凌乱披散着的头发之下,光滑细嫩的脸蛋像已被抽干了血; 干燥,皱巴,还有许多褐色斑点。再也没有侯府二夫人的华丽妆容。
柳氏跨进门时,凌云瞥见廊上一个人影探头探脑往正屋看。她的视线移向小七。
“小姐,那是周氏。”小七抱拳道。
“噢…”凌云一挑眉,略一迟疑便道:“让她进来,不过,四公子就不要带过来了。”
三姨娘周氏平时咋咋乎乎,也挺嘴碎,但并不似柳氏一般胆大。但凌云让她过来听,也是为了给她敲个警钟。
凌肃如今能睁眼了,但她不知道到底还有没有彻底好起来的可能。若周氏忍不住寂寞,再搞出点什么来,神武侯府的颜面将何存?
周氏两腿打颤被小七带进正堂,头都不敢歪一点,只敢用余光去瞟跪在地上的柳氏。
“玉宝,给周姨娘看坐。”凌云脸色柔和,周氏心头略略放下一些。
她微微朝凌云一欠身,小心翼翼地用屁股挨在椅子边缘。那架势,似乎随时准备着往外面跑。
“柳氏。”
她的声音不大,对地上的柳氏来说却等同于一个落了地的惊雷。柳氏本来软绵绵的身体在这一声之后骤然僵硬,好像一个提线木偶,头被猛的拉起。
周氏瞳孔一震,下意识双手捂住了嘴。——柳氏那张原本艳丽的脸,如今形容憔悴,几个月时间仿佛过了几十年。
下一秒,周氏眼里的惊吓在眼里如潮水一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她眼里漾起快意,是那怎么也掩饰不住的扭曲笑容,从她嘴角流泻出来。
这一切的细节,当然都没有逃过凌云的眼睛。
这几个月,小七安排看守的兄弟总是在柳氏的门口聊凌云在战场上的事。
比如,怎么切下木哈德的脑袋,怎么处理那些把大晋女子当做两脚羊的狄戎兵; 还有,如何处理军中细作等等。
轮班的兄弟在门口换着法儿的说,一天三班轮着说。一个比一个说得厉害,有些相同的事,不同的兄弟说出来,完全不是同一套话语,柳氏被说得根本找不到方向。
在她的心里,凌云已经不是自己看着长大的那个娇小姐,而是一个从地狱里出来的杀神罗刹。
抬头看到凌云脸的一刹那,柳氏的身体又是一震,眼睛骤然瞪大,跟着便手脚并用的向凌云爬了过去。一边爬一边哭喊着:“大小姐,大小姐,求您,放过弘儿吧!”
“什么都是我做的,弘儿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啊!”
“真的,弘儿什么都不知道,他还是个孩子呀!“
柳氏爬到凌云脚边,涕泪横流地伸出她如鸡爪一样的双手,死死拽住凌云的一只脚踝。
凌云今日穿着的是军装常服,脚上自然穿的就是牛皮军靴。柳氏的手刚一抓上来,恶心的触感便立刻透过厚厚的牛皮爬满全身,她心头的火便腾的窜起。
小七刚要上前拽开柳氏,却只见眼前人影一晃,柳氏已经飞了出去。
不上战场的时候,凌云可是天天在腿上绑着铁块的!
她的一脚,军营里都没几个人能硬扛。就算是小七挨上都得缓半天,何况如今瘦得跟纸片一样的柳氏。
只见周氏瞪大了眼,嘴巴张得可以塞进两个鸡蛋。视线跟着柳氏的身子在半空划了一个半圆,最后落到门边。
“砰!”一声重重的闷响,柳氏的头撞到了门框,才掉下来。
直到柳氏砰的一声掉到地上,周氏那口气才吸进肚子里,长长的抽了一声“呵……”
柳氏那张灰白,蜡黄的脸上,立刻流出来鲜红的血。看得周氏心脏就是一跳。两只手紧紧拽着胸前的,好像真怕自己的心跳出来一样。
有些事还没问清楚,小七赶紧道:“将军,小心将她踢死了。”
凌云猛一抬眼,眼光凌厉如刀:“她不该死!”
小七脸色一滞,忙道:“卑职僭越了,将军恕罪。”
凌云的脾气,这几年小七算是重新见识过了。只要不是叫他‘小七哥哥’的时候,她谁的面子也不会给。
柳氏被撞得晕了一会儿,额头,眼角眼看着就青肿起来。
周氏看着她的脸,紧咬着唇,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叫出来;她用力把身子往椅子里缩了缩,两只手紧紧抓着椅子扶手。好像下一刻凌云凌云的怒火就会烧到自己身上,就要把她也踢飞一样。
玉宝也跟着那”砰”的一声抖了一下,张着嘴巴看着柳氏倒地,半天没爬起来。
她犹豫了一下,怯怯地伸手去端茶杯,想要递给凌云。却被凌云用余光捕捉到她的行作,就在她的手刚摸到茶杯的时候,转过视线瞟了她一眼。
玉宝的手又是一抖,指尖碰到茶杯轻轻一响,便快速缩回站好。
等柳氏重新在门边跪好,凌云冷声道:“说吧,说得我满意,便留你儿子一条命。”她连凌弘的全名也叫不出口。让他姓凌,实在是对凌家的侮辱。
为了儿子,柳氏这一次完全没有保留,所有做过的事,一股脑都交待了个干净。
凌云脸上丝毫不变,但她“咯咯”作响的关节在告诉所有人,她已经气得快要爆炸了。
柳氏终于说完了,凌云冷冽的目光直刺在柳氏脸上:“凌弘的命保住了。”
她转头对红姑道:“给他一百两,送回老家,此生若再踏入皇城半步,杀!”
话音一顿,她转向瘫软如泥的柳氏,嘴角一勾,哼出一个鼻音:“至于你……既然这般离不得男人,我便赏你一个…夜夜做新娘,如何?”
“送到黑窑去,”顿了顿,凌云睨着柳氏惊恐的眼神,冷笑着补了一句道:“去告诉那老鸨子,人若在半年内死了,我便拆了她的骨头。”
(黑窑,是皇城最底层的皮肉交易场所,去的全是最粗鄙之人。)
此时,两声梆子响起,二更了。
凌云忽的站起身,视线缓缓在所有人的身上掠过,尤其在经过周氏身上的时候略略停了那么一下。
周氏感觉身子一紧,一阵尿意冲上来。她不禁悄悄收紧双腿,手用力抓紧椅子扶手,不让自己往下滑。
凌云冷冷道:“我回去了,剩下的,你和红姑处理。”
凌云眼角再次扫过众人,哼出一个鼻音,便大步走出正堂,跳上自己的马飞驰而去。
小七的目光追着她急匆匆往安乐侯府赶的背影,心口似被轻轻划上了一刀。夜浓如墨,缓缓渗进小七心底又一道新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