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江州府城,骄阳似火,却丝毫无法阻挡那如同海啸般汹涌的人潮。
府衙门前宽阔的广场,此刻已被黑压压的人群彻底淹没。
学子、家眷、仆役、看热闹的百姓、闻风而动的商贾…无数双眼睛,无数颗怦怦跳动的心脏,都死死地聚焦在那面尚未张贴任何东西的巨大影壁之上!
放榜日!
府试放榜日!
空气灼热而粘稠,弥漫着汗味、尘土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混杂着极度渴望与无尽惶恐的焦灼气息。
每一次衙役在影壁前的走动,每一次官靴踏过石阶的轻响,都能在人群中掀起一阵压抑的骚动和低语。
十年寒窗,龙门一跃,尽在此刻揭晓!
萧辰站在人群外围一处相对稍高的石阶上,身侧是神情紧绷的枭和几名便装护卫的青鸾卫。
他面色看似平静,负手而立,目光沉稳地投向那面影壁。
只有微微收拢在袖中的手指,泄露了一丝内心的波澜。
帝经运转带来的精神疲惫尚未完全消散,但此刻,一种更强烈的期待与压力交织在一起,冲击着他的心神。
府试,对他而言,意义远超功名本身,那是他立足此世、抗衡强权的基石!
“来了!出来了!”
“快看!贴榜了!”
人群中骤然爆发出震天的呼喊!
几名身着皂衣的衙役,托着巨大的、用黄绫装裱的榜文,在学官的监督下,一步步走向影壁!
无数道目光如同聚光灯般投射过去,呼吸声瞬间粗重了数倍!
偌大的广场,竟在榜文被展开、粘贴的瞬间,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死寂!
只剩下衙役刷浆糊的“唰唰”声和纸张抖动的“哗啦”声,如同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榜文终于贴稳!
“甲榜!快看甲榜!”
不知是谁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声,瞬间点燃了火药桶!
人群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地向前涌去!
哭喊声、狂笑声、叹息声、咒骂声、亲友间急切的询问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汇成一股震耳欲聋的洪流,席卷了整个广场!
“中了!我中了!”
“爹!娘!孩儿…孩儿没中啊!呜呜呜…”
“让开!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案首!谁是案首?”
萧辰没有动,他的目光穿越攒动的人头,精准地锁定了甲榜最上方、用最大号朱砂圈定的那个名字!
甲榜第一名:清源县,萧辰!
三个字,殷红如血,力透纸背,在灼目的阳光下,散发着无与伦比的荣耀与威势!
“案首!案首是萧辰!”
“清源萧辰!又是他!县案首、府案首!小三元!!”
“我的天!连中三元!这才多久?”
“清源萧案首!小三元!!”
狂热的呼喊如同海啸般从榜下爆发,瞬间席卷了整个广场!
无数道目光带着震惊、羡慕、嫉妒、难以置信,如同实质般投射到石阶上那个挺拔的身影!
“少爷!中了!案首!小三元!”
枭这位铁血汉子,此刻声音也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眼眶微红!
萧辰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瞬间涌遍全身!
成了!
这关键的一步,终于稳稳踏出!
清源小三元!
这份沉甸甸的荣耀,将为他披上一层坚不可摧的护身符!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脸上露出一丝从容而自信的笑意,朝着人群微微颔首致意。
然而,这巨大的荣耀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也瞬间点燃了无数阴暗角落里的妒火!
陈文彦失魂落魄地挤出人群,脸色惨白如金纸,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也浑然不觉。
他死死盯着石阶上那个万众瞩目的身影,眼中燃烧着刻骨的怨毒与疯狂的不甘!
为什么?
为什么又是他?
那个根基浮泛、商贾出身的贱种!
凭什么?
一股被彻底碾压、尊严尽失的羞愤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
“萧贤侄!恭喜!恭喜啊!!”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中带着几分刻意亲热的声音传来。
只见人群被分开,几辆装饰华贵的马车驶近。
当先马车上下来一位身着锦缎、气度不凡的老者,正是萧家二房族老,萧守业!
他身后还跟着几位萧家颇有分量的族老和管事,人人脸上堆满了笑容,手中捧着用红绸覆盖的礼盒。
“守业叔祖?诸位族老?”
萧辰目光微凝,心中瞬间了然。
自己连中小三元,名动江州,这些之前对他“商贾贱业”嗤之以鼻、甚至暗中使绊子的族老们,终于坐不住了!
这是来缓和关系,试图分润荣耀,甚至…重新掌控他这棵冉冉升起的“摇钱树”?
“哎呀呀!
贤侄真乃我萧氏麒麟儿!
光宗耀祖!
光耀门楣啊!”
萧守业快步上前,笑容满面,亲热地想要拍萧辰的肩膀,“小小清源,竟出了贤侄这般连中小三元的天纵之才!
此乃祖宗庇佑,我萧家大兴之兆!
族中已备下薄礼,为贤侄贺喜!
更议定,待贤侄荣归,定要开宗祠,告慰先祖!”
他身后的族老们也纷纷附和,一片阿谀奉承之声,与之前的态度判若云泥。
周围的人群看着这“家族和睦”、“光耀门楣”的一幕,更是对萧辰投去羡慕敬畏的目光。
似乎,一切都在朝着最圆满的方向发展。
然而,就在萧守业的手即将拍上萧辰肩膀,就在萧家几位族老脸上的笑容最盛之时——
“冤枉啊——!青天大老爷!求您为小民做主啊——!”
一声凄厉至极、如同杜鹃泣血般的哭嚎,猛地撕裂了这虚假的和睦与喧嚣!
人群愕然分开!
只见一个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的中年汉子,连滚带爬地从人群中冲出,“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府衙影壁前,对着那榜文,更对着萧辰的方向,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
“就是他!清源萧辰!萧大案首!”
那汉子猛地抬头,脸上满是悲愤与恐惧交织的扭曲,一只枯瘦的手指颤抖着,直直指向石阶上的萧辰,“就是他!
勾结江湖匪类!
纵仆行凶!
残害良民!
无法无天啊!
求青天大老爷明察!
求学官老爷做主!
不能让他这等人玷污了功名!
玷污了圣贤之道啊!”
这突如其来的控诉,如同晴天霹雳,瞬间将广场上的喜庆气氛炸得粉碎!
所有人都惊呆了!
萧守业脸上的笑容僵住,伸出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
萧家几位族老脸色大变,面面相觑,眼中充满了惊疑和慌乱。
围观的人群更是瞬间哗然,无数道目光从震惊、羡慕瞬间转为惊疑、审视、甚至…幸灾乐祸!
“你…你血口喷人!”
枭勃然大怒,一步踏前,手已按上腰间佩刀,杀气凛然!
“别过来!你们别过来!”
那汉子如同受惊的兔子,猛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盖着模糊官印的文书,高高举起,声嘶力竭地哭喊,“我有证据!我有证据!
这就是那女匪紫凤的海捕文书!她…她杀人如麻!恶贯满盈!就是被这萧辰收留庇护!藏在天工阁!
还有…还有他那个婢女玄凤!
在天工阁门口,众目睽睽之下,用邪术妖法打伤了好几个无辜百姓!
手段狠毒!这都是萧辰指使!
他仗着有功名在身,横行乡里,包庇匪类,纵仆行凶!
他…他根本不配做读书人!不配中案首!求大人明察啊——!”
“紫凤?海捕文书?”
“天工阁打人?那个眼睛灰蒙蒙的婢女?”
“勾结匪类?纵仆行凶?”
“这…这可是天大的罪名啊!”
“难道是真的?我就说嘛,他一个商贾,哪来那么大本事…”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
议论声、质疑声如同沸水般翻腾!那张高高举起的“海捕文书”(尽管模糊不清),那汉子声泪俱下的控诉,瞬间将萧辰推上了风口浪尖!
功名与品行挂钩,这是士林铁律!
若这罪名坐实,别说功名不保,身陷囹圄甚至人头落地都有可能!
萧守业和萧家几位族老的脸彻底黑了!
他们捧着贺礼的手微微颤抖,进退维谷,看向萧辰的眼神充满了惊惧和埋怨!
这该死的泥腿子!
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来闹事!
这盆脏水要是泼实了,整个萧家都要跟着蒙羞!
他们刚刚捧起的“麒麟儿”,转眼就要变成烫手山芋甚至催命符!
“污蔑!这是赤裸裸的污蔑!”
有支持萧辰的百姓愤怒地喊。
“谁知道是真是假?空穴不来风!”
“对!让他说清楚!”
“学官大人!请主持公道!”
人群分裂了,质疑声浪越来越高。
几个混在人群中的靖王安插的探子,趁机煽风点火:
“我就说嘛!他一个商贾,哪来的钱搞天工阁?定是勾结匪类得来的!”
“那紫凤妖女,听说专杀富商官宦,萧辰收留她,是何居心?”
“品行如此不堪,功名定是作弊得来!请学官严查!”
矛头瞬间从萧辰的“品行”转向了“功名”的合法性!
试图将他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
陈文彦躲在人群中,看着这峰回路转、急转直下的局面,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报应!这就是报应!萧辰!你也有今天!
负责放榜的几位府学学官也被惊动,脸色凝重地走到影壁前。
为首的老学官看着跪地哭嚎的汉子和那张模糊的文书,眉头紧锁。
这突如其来的风波,无疑是对府试权威的严重挑战!
他沉声喝道:“肃静!府衙重地,岂容喧哗!你…有何凭证?诬告功名在身的学子,可是重罪!”
那汉子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更加卖力地磕头:“大人!小民句句属实!不敢诬告!
这海捕文书就是凭证!还有…还有当时在天工阁被打伤的苦主,他们…他们就在后面!他们可以作证!”
他话音刚落,人群中又挤出几个同样穿着破烂、鼻青脸肿(明显是刚被打不久)的男子,扑倒在学官面前,哭喊着指控玄凤如何“妖法伤人”,萧辰如何“包庇纵容”!
人证物证(伪)俱在!
场面似乎对萧辰极其不利!
萧守业等族老脸色惨白,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与萧辰拉开了距离。
围观人群的质疑声浪再次高涨!
就在这千钧一发、萧辰功名与声誉即将毁于一旦之际!
一直沉默冷眼旁观的萧辰,突然发出一声冰冷的嗤笑!
那笑声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
“污蔑构陷,手段卑劣至此,也敢妄称良民?”
萧辰缓缓走下石阶,目光如同寒冰利刃,扫过那几个哭嚎的“苦主”,最终定格在为首那汉子身上。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你口口声声说本官勾结匪类,纵仆行凶。
那么,本官问你,你可知…你怀中那所谓的‘海捕文书’,是从何而来?”
那汉子被萧辰的目光刺得一哆嗦,色厉内荏地喊道:“是…是官府发的!还能有假?”
“官府?”
萧辰嘴角勾起一抹森冷的弧度,猛地提高了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哪个官府?是勾结异域、贩卖毒米、祸乱清源的靖王府爪牙发的伪令吗?”
“什么?靖王府?”
人群再次哗然!
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油锅的冰块!
“枭!”
萧辰一声断喝!
“在!”
枭早已蓄势待发,如同出闸猛虎,瞬间扑向那为首汉子!
那汉子想反抗,哪里是枭的对手?
被一把擒住,怀中被枭闪电般掏摸!
几件东西被当众掏出!
——一块刻有狰狞狼头、边缘有“靖”字暗纹的乌木令牌!
——一枚用特殊手法封口的蜡丸!
——还有几张…字迹潦草、墨色未干、明显是仓促伪造的所谓“苦主证词”!
铁证如山!
人群瞬间死寂!
那几个“苦主”吓得魂飞魄散,瘫软在地!
“靖王府的令牌!还有密信!伪造的证词!”
枭高举证物,声如洪钟,“尔等受靖王指使,伪造文书,构陷新科案首!罪证确凿!”
反转来得太快!
太震撼!
人群目瞪口呆!
几位学官更是脸色剧变!
靖王?
这水太深了!
然而,这还没完!
萧辰不再看那几个面如死灰的构陷者,他猛地转身,面向骚动的人群和惊疑不定的学官、族老,从怀中取出一卷明黄色的、绣着五爪金龙纹样的卷轴!
他双手高举,声音如同洪钟大吕,带着无上的威严与凛然正气,响彻整个广场:
“尔等口口声声说本官勾结匪类?
好!
本官今日便告诉你们!
紫凤,乃陛下亲赐于本官之婢!
其身世过往,陛下早有明断!
此乃陛下密旨!
尔等宵小,竟敢质疑圣裁?
诬陷陛下亲赐之人,该当何罪?”
“女帝密旨?”
“陛下亲赐的婢女?”
如同九天惊雷在所有人脑海中炸响!
萧守业等族老吓得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围观百姓更是瞬间匍匐了一大片!
女帝!
那是至高无上的存在!
质疑女帝亲赐之人,形同谋逆!
萧辰展开密旨一角,那明黄的色泽和威严的龙纹,足以震慑人心!
他根本不需念出内容(内容涉及紫凤的敏感身份也不宜公开),只需要亮出这个象征,就足以粉碎一切关于“勾结匪类”的污蔑!
“至于玄凤…”
萧辰收起密旨,目光如炬,扫过全场,声音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直指核心,“她身世坎坷,遭奸人所害,重伤失忆!
在天工阁前,是被奸人挑衅、欲行不轨在先,本能自卫反击!
此事,清源县衙早有备案,人证物证俱全!
何来‘纵仆行凶’?
尔等构陷者,颠倒黑白,其心可诛!”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源自府试策论、贯通古今的雄辩气势:
“英雄不问出处,品行在于心迹!
边镇浴血、保家卫国的忠勇将士,多少出身草莽?
多少曾迫于生计?
然其忠肝义胆,天地可鉴!
岂能因出身过往而抹杀其功绩,否定其品行?
紫凤、玄凤,纵有不堪过往,然其追随本官以来,恪守本分,更于清源粮价风波、救治灾民之中,出力甚多!
此乃本官亲眼所见,清源百姓亦有目共睹!
尔等仅凭几张伪造文书、几个收买的泼皮,便欲以莫须有之罪,毁人功名,污人清白!
试问,天理何在?王法何在?”
萧辰的质问,如同黄钟大吕,振聋发聩!
他引用的正是自己府试策论中关于边镇将士“英雄不问出处”的核心观点!
此刻用来反击污蔑,恰到好处,更显其见识非凡,心胸开阔!
铁证如山!密旨威压!雄辩滔滔!
三管齐下!
广场之上,一片死寂!落针可闻!
所有的质疑,所有的喧嚣,所有的幸灾乐祸,在绝对的力量和无可辩驳的事实面前,瞬间土崩瓦解!
那几个构陷者面如死灰,抖如筛糠,连哭嚎的力气都没有了。
萧守业等族老呆若木鸡,捧着贺礼的手僵在半空,尴尬得无地自容。
陈文彦藏在人群中,脸色惨白如鬼,指甲深深掐入肉里,鲜血淋漓也浑然不觉,只有无尽的恐惧和绝望!
他完了!他彻底完了!
为首的府学老学官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看向萧辰的目光充满了深深的震撼与赞赏。
他上前一步,对着枭手中擒拿的构陷者厉声道:“来人!将这些胆敢伪造文书、构陷新科案首、亵渎圣意的狂徒,拿下!严加审讯!务必揪出幕后主使!”
“遵命!”
衙役轰然应诺,如狼似虎般扑上!
一场看似足以毁灭萧辰的风波,在青鸾卫的雷霆手段、女帝密旨的无上威压以及萧辰自身的凛然雄辩下,被瞬间逆转、碾碎!
阳光依旧炽烈,照在萧辰挺拔如松的身影上,更添一份令人不敢逼视的威严。
他环视全场,目光所及,无人敢与之对视。
小三元的光环之上,此刻更笼罩了一层粉碎阴谋、圣眷在身、智勇无双的传奇色彩!
然而,萧辰心中并无半分轻松。
他看向被押走的构陷者,又瞥了一眼远处人群中几个迅速消失的鬼祟身影,眼神冰冷。
靖王府的反扑,比他预想的更快,更狠!这放榜日的风波,仅仅是个开始。
更大的风暴,或许已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