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治七年（1868年）初春，本应是万物复苏的季节，但一股令人窒息的寒意却抢先笼罩了北京城。西捻军张宗禹部如幽灵般突破重重防线，纵横直隶，其游骑甚至出现在定州，窥探天津的消息，如同雪片般飞入紫禁城，每一份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军机大臣们坐立不安，最终堆积于养心殿东暖阁的御案之上，垒成了一座宣告帝国耻辱和危机的碑塔。
养心殿内，地龙烧得极旺，却丝毫驱不散那彻骨的冰冷与压抑。年幼的同治皇帝载淳坐在宽大的龙椅上，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苍白的小脸上写满了惊恐，他不太明白那些“捻匪”、“畿辅”意味着什么，但殿内几乎凝滞的空气和叔王、大臣们惨白的脸色告诉他，有天大的坏事发生了。
珠帘之后，慈禧太后的脸色已由最初的震惊转为铁青，她胸膛剧烈起伏，猛地抓起最上面那份报告天津城外已见捻踪的急报，看也不看，狠狠摔在光亮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清脆的碎裂声并非来自奏折，而是她心中那根名为“从容”的弦彻底崩断。
“废物！饭桶！一群误国的蠢材！” 尖利的女声划破了殿内的死寂，带着前所未有的失态和暴怒，再无半分平日的深沉心机，“左宗棠！李鸿章！朝廷是怎么待他们的？授以钦差，赐以节钺，要粮给粮，要饷给饷，天下精兵任其调遣！结果呢？一个在西北剿了半年，竟把巨寇剿到了天子脚下！另一个在山东拥兵数万，旷日持久，至今连个残破的东捻都未能殄灭！他们眼里可还有朝廷？可还有皇上和咱姐妹俩？！”
侍立一旁的太监宫女们吓得魂不附体，恨不得将头埋进地缝里。慈安太后也是面色惨白如纸，手中的锦帕已被绞得不成样子，声音发颤：“妹妹…妹妹息怒…气坏了身子不值当…如今，如今这贼骑眼看就要到天津卫了，快想想办法，救救京城，救救皇上啊…”
恭亲王奕欣率领一班军机大臣——文祥、宝鋆、沈桂芬等——匍匐在地，叩头请罪，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奕欣作为首席军机，首当其冲，他强自镇定，声音却难免干涩：“圣母皇太后息怒！皇上息怒！奴才等筹划不力，督饬无方，罪该万死！然现今贼氛已迫近畿辅，燃眉之急在于速调天下勤王之兵，星夜入卫，将张逆股匪聚歼于直隶平原，确保京师万无一失！”
“治罪？当然要治罪！不严惩何以振朝纲？何以谢天下？”慈禧太后厉声打断，她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帘外跪倒的群臣，“拟旨！立刻拟旨！”
首席军机章京慌忙爬起，磨墨铺纸，手抖得几乎握不住笔。
慈禧太后一字一顿，语气冰冷彻骨：“陕甘总督左宗棠，督办军务，劳师糜饷，日久无功，致西捻大股窜入畿疆，贻误戎机，罪无可逭！着即摘去顶戴花翎，褫夺黄马褂，革去太子太保衔，以四品京堂候补，仍责其戴罪督战，统率前敌各军，限期剿灭张逆！若再不知奋勉，即行拿问，从严治罪！”
“钦差大臣李鸿章，剿办东捻，迁延日久，致使西逆毫无顾忌，大胆北窜，亦属罪责难逃！着拔去双眼花翎，褫夺黄马褂，革去骑都尉世职，以三品项戴（巡抚衔）督办山东军务，戴罪图功，若东捻未能速平，或西捻再有蔓延，定即革职，锁拿进京议罪！”
这道旨意，如同两道九天霹雳，瞬间将两位权势煊赫、堪称帝国柱石的汉臣重臣从云端打落尘埃。“戴罪”二字，如同冰冷的枷锁，不仅意味着荣耀尽失，更意味着他们的身家性命已与战局的胜负死死捆绑。这既是清廷愤怒到极致的宣泄，也是一种极度无奈的选择——大战当前，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除了他们，此刻竟无人能指挥得动那庞大的湘淮诸军。
紧接着，在恭亲王等人的紧急陈奏下，一道以同治皇帝名义发出、范围空前、措辞之严厉罕见的“勤王诏书”被飞速拟就。小皇帝在两位太后的注视下，用颤抖的手盖上了皇帝的玉玺。
“谕内阁：现在捻逆张总愚（清廷对张宗禹的蔑称）大股匪徒，由陕窜晋，蔓延豫省，现竟猖獗北趋，蹂躏直隶，扰及定州，窥伺津沽，畿辅震动！京师为国家根本重地，列祖列宗陵寝所在，岂容贼匪猖狂、惊扰圣驾？情形万分紧急，着各路统兵大臣并各该省督抚，迅调精兵勇将，星夜驰赴京师，入卫畿辅，合力剿洗，毋许片刻延误！
着两江总督曾国藩，即饬江南淮扬、徐州等处得力劲旅，克日由运河或陆路兼程北援，粮饷器械源源接济；
着湖广总督官文、湖北巡抚曾国荃，速调楚军精锐（如鲍超旧部等），溯汉水北上，或经豫境，驰赴直隶；
着山东巡抚丁宝桢，除酌留兵力围困赖逆外，尽发省内练军、旗营，西出德州、临清一带，截贼窜路，并分兵入直协剿；
着河南巡抚李鹤年，严饬河北镇、南阳镇等部，严防黄河各渡口，堵贼回窜，并派劲旅疾驰磁州、大名，入直隶听调；
着直隶总督官文（兼），统筹省内各路官兵、团练，严密堵御，保卫京师，不得再有疏失；
着安徽巡抚英翰，抽调皖北防军及苗练余部，急速由归德、亳州一路北进，听候调遣；
着盛京将军都兴阿、吉林将军富明阿，速调关外八旗满洲、吉林索伦、黑龙江马队等精骑数千，配齐鞍马器械，火速由山海关入卫京畿！
天下文武，务须激发天良，一体同心，迅赴事机。勤王之兵，惟以星夜遄行为主，不得以粮饷未集、兵力未齐等词稍涉迁延！如有畏葸不前、观望贻误者，无论满汉文武、官职大小，均即遵前旨，军法从事，就地正法，决不宽贷！钦此！”
这道沾着皇帝惊惧和朝廷怒火的谕旨，由军机处加钤“办理军机处”银印，交由兵部捷报处，以最紧急的“八百里加急”发出。驿马蹄声如雷，背负杏黄旗的驿卒，如同索命的无常，疯狂地鞭打着坐骑，沿着通往各省督抚驻地的官道，绝尘而去。
刹那间，整个帝国的战争机器被这最高等级的警报强行激活，以前所未有的效率（也伴随着前所未有的混乱）疯狂运转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