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辘辘,碾碎了官道上的寂静。
自马标离去之后,车厢内便再无一言。
老萧依旧沉默地赶着车,仿佛世间万事,都与他这赶车人无关。
王刚则挺直了脊梁,正襟危坐,双手死死攥着膝上的衣料,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发白。
他不敢去看小乙,也不敢去想前路。
那“九死一生”四个字,如四座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他只能用这种僵硬的姿态,来对抗心中那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恐惧。
小乙靠着车壁,双目微阖,呼吸平稳。
那张清秀的脸庞上,不见半分波澜,仿佛方才那个私放重犯,以身家性命豪赌一场的人,与他无关。
可他握在袖中的手,那两枚冰冷的将军令,却在提醒着他,这一局棋,他已是棋盘上的棋子,再无退路。
北风渐烈,吹得车帘猎猎作响。
空气中,开始弥漫开一股铁与血的肃杀之气。
抚远军大营,到了。
那座匍匐在北境地平线上的钢铁巨兽,一如既往地沉默着,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显狰狞。
营墙之上,旌旗如林,在寒风中卷舒,发出沉闷的声响。
往日里总能听见的营中操练的喧嚣,今日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寂静。
仿佛整座大营都在屏息,等待着一场即将到来的血战。
三人下车,一名亲兵早已等候在此。
那亲兵的面孔,小乙认得,以往来时,总会笑着与他攀谈几句。
今日,他却只是面无表情地一拱手,眼神锐利如刀。
“小乙哥,请。”
言简意赅,再无半句寒暄。
小乙点了点头,跟在他身后。
王刚和老萧则被另一名士卒,引去了偏帐歇息。
踏入营中,那股肃杀之气愈发浓烈。
校场上,士卒们正在默默地擦拭着兵刃,磨刀石与刀锋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嘶嘶”声。
弓箭手们在反复拉动弓弦,检查着每一根箭羽的平直。
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被压抑到极致的紧张。
这不是演武,这是在为一场真正的战争做准备。
小乙的脚步很轻,穿行在这片凝固的杀气之中,他仿佛是一个误入铁血战场的书生。
中军大帐的帘门,厚重如铁。
亲兵为他掀开帘子,一股混杂着硝烟、皮革与陈旧地图的气味,便扑面而来。
帐内光线昏暗,正中央的巨大沙盘,占据了绝大部分空间。
一道魁梧的身影,如山岳般,背对着帐门,伫立在沙盘之前。
那人身披玄色重甲,甲胄上还带着塞外的风霜,以及尚未干涸的血气。
正是抚远军大将军,陈天明。
他负手而立,一动不动,目光死死地钉在那沙盘之上,仿佛他的整个灵魂,都已投入到那片由沙土堆砌而成的山川河流之中。
小乙走上前去,在离他三步之遥的地方站定,躬身行礼。
“小乙见过大将军。”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大帐之内。
没有回应。
陈天明依旧望着沙盘,仿佛没有听见。
帐内的气氛,比帐外的风雪,还要冰冷几分。
小乙也不催促,就那么静静地站着,垂首等待。
他知道,此刻的大将军,正在进行一场只属于他一个人的战争。
过了许久,久到小乙觉得自己的双腿都有些发麻。
陈天明那山岳般的身影,才终于微微动了一下。
他缓缓地,从那片沙盘构筑的世界里,抽回了自己的心神。
“小乙啊,你来了!”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疲惫,像是被北地的风沙打磨了无数个日夜的顽石。
小乙抬起头,这才看清大将军的脸。
那张素来刚毅如铁的面庞上,此刻竟布满了愁云,双眼中血丝密布,透着一股深深的倦意。
“大将军,这是怎么了?”
小乙轻声问道。
“怎么满脸愁容?”
陈天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息,仿佛能吹散帐内的尘埃。
“还不是北边那群该死的蛮子。”
“近来总是不断惹事,搅得我不得安生啊!”
小乙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疑惑。
“大将军用兵如神,坐拥数十万铁骑,甲于天下,还能惧怕那小小的蛮夷?”
这话并非恭维,而是事实。
陈天明的抚远军,是大赵北境最锋利的一把刀。
“惧怕?”
陈天明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却满是无奈与烦躁。
“我怕的,不是他们与我真刀真枪地干一场。”
“那帮该死的蛮子,就像草原上的狼,狡猾得很。”
“引战,却又不与你决战。”
“他们化整为零,四散开来,就在我军防线的周边,干那些烧杀抢掠,杀人放火的腌臢事。”
“我一出兵,大军压上,他们便如受惊的兔子,一溜烟退回那茫茫深山之中,连个鬼影子都抓不到。”
“可我大军一收,他们就又像那雨后的蚯蚓一样,从地里钻出来,继续祸害百姓。”
陈天明一拳砸在沙盘的边沿,震得上面的小旗微微晃动。
“周围的百姓,苦不堪言呐!”
小乙的目光,落在了沙盘上那片代表着山林的区域。
“那何不派兵进入山林,追击剿灭?”
陈天明摇了摇头,脸上的愁容更甚。
“你以为我没试过?”
“那山林之中,地势复杂,瘴气弥漫,毒虫猛兽数不胜数。”
“更要命的是,林子里到处都是他们设下的陷阱,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我曾试探着派出过几支精锐小队,想要摸清路径。”
“可是……”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痛惜。
“都有去无回。”
“唉!”
又是一声沉重的叹息。
“若真是对方大军压境,列阵对峙,我陈天明何惧一战!”
“可偏偏是这么一群不讲规矩的散兵游勇,如附骨之疽,剔之不去,着实棘手!”
他说完,似乎是觉得自己在一个外人面前失了态,摆了摆手。
“罢了,不说这些兵家之事了。”
“你也不懂这些打打杀杀的。”
小乙闻言,配合地挠了挠头,露出一副憨厚又有些害羞的模样。
“确实,兵法谋略这些,小乙是一窍不通,也帮不上大将军什么忙。”
他嘴上这么说,可是在沉吟片刻,像是自言自语般,轻声说道。
“不过,小乙倒是觉得,或许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陈天明原本已经转过身的身体,猛地一顿,又转了回来,目光灼灼地盯着他。
“哦?你倒是说说看!”
小乙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目光下意识地避开,落在沙盘上。
“他们能化整为零,扮作匪盗,袭扰我边民。”
“那咱们……咱们为何不能也一样?”
“让咱们的精锐士兵,也脱下军装,扮作行商、猎户,甚至流民,混入山林周边的村镇里去。”
“既然他们不讲战场上的道义,那咱们索性也就不跟他们讲了。”
“给他们来一出……白衣入城。”
小乙的声音越说越低,仿佛也觉得自己这想法有些异想天开。
帐内,再次陷入了寂静。
陈天明死死地盯着小乙,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先是惊愕,随即是思索,最后,竟爆发出一阵光亮。
“哈哈哈哈!”
他突然放声大笑,笑声雄浑,震得整个大帐都在嗡嗡作响。
“好小子!”
“白衣入城!”
“说得好!”
他猛地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一巴掌重重拍在小乙的肩膀上。
“啪”的一声闷响。
小乙只觉得一股巨力传来,半边身子都麻了,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陈天明却毫无察觉,兀自兴奋地在大帐内踱步。
“对啊!我怎么就没想到!”
“我总想着大军对垒,堂堂正正,却忘了对付狼,就要用猎人的法子!”
“你小子,倒是给了我一个好法子啊!”
他重新看向小乙,眼神里满是赞许。
“好了,此事我会再召集麾下部将,仔细商议谋划一番。”
帐内的气氛,终于不再那么凝重。
陈天明脸上的愁云也散去了大半,他重新坐回帅案后,问道。
“说吧,你这次来,总不会是专程来替我出谋划策的。”
“有什么事?”
小乙揉着发疼的肩膀,神色也郑重了起来。
他知道,真正要谈的事情,现在才开始。
“大将军,我想将叔叔接到凉州去。”
陈天明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了。
“什么?”
小乙不卑不亢地迎着他的目光,缓缓说道。
“叔叔上次便与我说过,他总在您的宅院中久居,而且还是和彩莲姑娘同居一个屋檐之下,终究觉得多有打扰,也多有不便。”
“凉州虽离临安城不远,但小乙在那儿的住处,还算隐秘,寻常人等,绝不会找到那里去。”
“由我亲自照料,也更方便一些。”
“您看呢?”
小乙将话说得滴水不漏,句句都是在为赵衡和陈天明考虑。
陈天明的眉头,却深深地锁了起来。
他当然知道,让赵衡一直住在自己府上,不是长久之计。
可他也担心,赵衡一旦离开抚远军的势力范围,离开了他的视线,会不会给自己,给这北境,埋下一颗无法预料的隐患。
毕竟,那位的身份,太过敏感。
但眼下,小乙的提议,似乎又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让他去凉州,远离了北仓这片是非之地,也远离了临安城的漩涡中心,反倒可能更安全。
陈天明在心中反复权衡,利弊得失,如沙盘推演。
最终,他抬起眼。
“你去问问康兄自己的意思吧。”
“他若是没有意见,我自然不会阻拦。”
这便是同意了。
小乙心中一松,躬身道:“是。”
“我这就去问叔叔的意思,大将军可要一同前往?”
陈天明摆了摆手,重新将目光投向了那张巨大的地图。
“我就不去了。”
“如今战事紧张,军情如火,我不能擅自离开大营半步。”
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下来。
“你们若是决定要走,还请替我转告康兄一句话。”
“日后,但凡有需要我陈天明的地方,只要他一句话,我陈天明,定当万死不辞!”
这句话,他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这既是对故友的承诺,也是对他未来的一种投资。
小乙心中一凛,深深一揖。
“是,小乙一定将话带到。”
“小乙告退!”
他转身,没有再多言,悄然退出了这座杀机四伏的中军大帐。